###第184章:第一次交锋,在老干部座谈会上的“软钉子”
秦老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像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他没有慷慨激昂,也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是用一种聊家常的语气,缓缓地开了口。
“今天看到这么多老伙计,很高兴啊。”他目光环视全场,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想当年,我们这帮人,都是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从一穷二白的工地上滚过来的。那时候的省城,哪有现在这么漂亮?到处是泥巴路,晚上连个亮灯的地方都少。”
台下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许多老人眼中都露出了怀念的神色。秦老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尘封的记忆。
“我记得建江东钢铁厂的时候,图纸都没有几张,全靠苏联专家留下的几本破本子。冬天,呵气成冰,我们就在工地上搭个窝棚,啃着冻硬的馒头,愣是把高炉给竖了起来。”他顿了顿,端起搪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还有红星机械厂,为了攻克一个齿轮技术,厂里的老师傅们,在车间里连着住了三个月,家都不回。那时候的人,心里就一根筋,国家需要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的话语平实,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砸在历史的功勋簿上,掷地有声。他没有提任何功绩,却让所有人都想起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礼堂里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肃穆而庄重。
林默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听着。他知道,秦老这是在“布势”。他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用一代人的集体记忆,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这张网,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包括他林默。在这张网里,任何谈论“市场”、“淘汰”、“亏损”的言语,都会显得那么苍白、冷酷,甚至不近人情。
那位请林默进来的老干部局局长,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他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瞟向林默,又看看气场全开的秦老,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他现在估计肠子都悔青了,自己怎么就招了这么一尊“瘟神”进来,这不是把火药桶直接搬到了炸药库门口吗?
秦老讲了大概十分钟,都是些过往的琐事,但每一件,都足以让在座的老人们产生强烈的共鸣。他将气氛烘托到了顶点,这才话锋一转。
“时代在变,国家在发展,这都是好事。”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越过数十排座椅,精准地落在了最后一排林默的身上,“现在,省里来了很多有知识、有干劲的年轻人,想为国家做点事,这是好事嘛。”
来了!
林默心中一凛,他知道,正戏开场了。他能感觉到,全场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秦老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秦老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和煦的笑容,仿佛一个慈祥的长辈在点评优秀的晚辈。他看着林默,语气亲切得就像在自家院子里闲聊:
“小林啊。”
这一声“小林”,叫得林默头皮微微发麻。这称呼里,既有长辈对晚辈的亲昵,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身份压制。他把你放在了“小辈”的位置上,那么接下来他说的一切,就都成了“教诲”。
林默站起身,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秦老,您说。”
“坐,坐下说。”秦老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可那目光却一直没离开他,“我听说,你现在负责国企改革的工作,担子很重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退休了,思想跟不上趟喽,但也总惦记着那些厂子,惦记着厂里那几万号工人。”
他顿了顿,整个礼堂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秦老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也依旧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不带一丝烟火气,却精准地扎向林默的要害。
“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尊重历史嘛。我们当年是穷,是笨,用了很多土办法,但就是这些土办法,才有了今天的家底。你不能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就嫌当年的锅碗瓢盆不好看,连带着锅里那点干饭,也想给它倒了。”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最后总结道:
“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嘛。”
话音落下,整个礼堂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声。
“说得好!”
“就是这个理!”
“秦老说出了我们的心声啊!”
前排的几个老干部,甚至带头鼓起了掌。很快,掌声连成了一片。这一次的掌声,不再是单纯的敬佩,而是带着强烈的认同和宣泄。他们看向林默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好奇、审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质疑和挑战。
这一记“软钉子”,实在是太狠了。
它没有指名道姓地批评林默,甚至连“改革”两个字都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但那句“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却直接给林默的改革工作,定下了一个“全盘否定历史”的罪名。
你林默要改革,就是要否定我们这代人的功绩。
你林默要改革,就是要砸掉几万工人的饭碗。
你林默要改革,就是那个要把孩子倒掉的“败家子”。
这顶帽子扣下来,谁扛得住?
林默坐在那里,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四面八方涌来的,是沉甸甸的目光,是无声的指责,是属于一个时代的集体意志。这股压力,比李建国的威胁,比韩立的警告,要沉重千百倍。那是一种让你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的“势”。
他甚至能感觉到,坐在他旁边的几个老头,身体都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瘟疫。
老干部局的局长,此刻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他求助似的看向主席台,可主席台上的其他领导,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在研究自己的茶杯,没有一个敢出来打圆场。
谁敢?
谁敢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反驳秦老的话?那等于同时得罪了在场所有的老干部。
林默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他知道,自己今天必须回应。如果他今天默认了,那“国企改革办”从明天起,就会成为一个笑话,他这个“钦差大臣”也将寸步难行。
可是,该怎么回应?
反驳?说秦老您说的不对,我们就是要动那些“孩子”,因为有些“孩子”已经长成了危害社会的巨婴?那无异于当众宣战,他会被这群老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解释?说我们不会倒掉孩子,只会换水?这种苍白的辩解,在秦老那番充满感情和历史厚度的讲话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只会引来更多的嘲讽。
道歉?承认自己考虑不周,感谢老领导教诲?那更是自取其辱,等于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鲁莽的“败家子”,从此再也别想抬起头来。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秦老一句话,就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进退两难。
林默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目光,再次迎向了第一排那个清瘦却如山岳般的身影。
秦老已经坐了回去,正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叶沫子,仿佛刚才那番话,真的只是随口感慨,与他无关。
但林默知道,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正透过人群的缝隙,牢牢地锁定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反应。
整个礼堂的目光,也都聚焦在他的身上。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