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召公庙的断墙还在冒着青烟,烧焦的木椽像黑炭般插在瓦砾堆里。陈墨踩着碎砖往前走,靴底碾过一片带血的竹简,上面燕昭襄王四个字已被火舌舔得只剩残痕。
太史令,淳于越找到了。蒙武的声音从神龛后传来,带着压抑的怒气。陈墨绕过去,看见淳于越被半块横梁压着,胸口插着片青铜镜的碎片,眼睛瞪得滚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手指在地上抠出几道血痕,指向坍塌的后墙。
陈墨蹲下身,拨开淳于越紧攥的拳头,里面是半张烧焦的绢布,上面用朱砂写着个字,笔迹与他袖中玉佩上的刻痕如出一辙。
蒙将军,清点伤亡。陈墨将绢布塞进怀里,声音有些发沉,燕人伤亡如何?
死了十七个,大多是被瓦片砸中的。蒙武的声音低了几分,赵竭那厮......带着缇骑冲进沼泽地,陷进去了二十多个,剩下的都跑回来了,现在正跪在庙门口请罪。
陈墨抬头看向庙门,赵竭果然跪在台阶下,玄色披风沾满泥污,头发上还挂着水草。他身后的缇骑个个垂头丧气,手里的刀都断了刃。
让他起来吧。陈墨叹了口气,告诉他,守住北门,再出岔子,我亲自送他去见嬴政。
赵竭浑身一震,磕了个响头,爬起来时嘴角还在哆嗦。陈墨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廷尉府,这个狱卒头拿着烙铁逼问陈砚的模样,那时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与这人并肩守城。
二
燕地的乡老们正带着人清理废墟,白发老丈捧着个烧变形的铜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那是召公庙里传了三百年的祭器,鼎耳上的饕餮纹已被熏得漆黑。
太史令,这庙......还能修吗?老丈哽咽着问,手里的鼎沿烫得他直甩手。
陈墨看着那尊裂成两半的召公木主,忽然道:能修。但不是现在。他指向城西的方向,齐军虽然退了,但北边还有更大的麻烦。等打退了敌人,我们用秦地的楠木重刻木主,用蜀地的铜料重铸祭器,让召公庙比以前更气派。
燕人们听了这话,眼里都燃起些光亮。一个年轻后生扛着根没烧透的柱子喊道:太史令说得对!咱们先把那些戴赵字盔的打跑!
陈墨心中猛地一动,连忙问道:“你们真的见过赵军?”那后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去年我在易水边上见到过他们。他们的盔缨是红色的,甲片比秦军的要薄一些。不过,刚才蒙将军所说的那队人马,盔缨却是黑色的,看起来更加凶猛。”
听到“黑缨”这两个字,陈墨的眉毛就像被人用手捏住了一样,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他心里暗自思忖着,赵国旧部的盔缨向来都是红色的,这可是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时定下的规矩,历经数代都没有丝毫改变过。如今这突兀出现的黑缨,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正当陈墨准备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蒙武突然像一阵风似的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的脸色异常凝重,仿佛遇到了什么极其严重的事情。蒙武跑到陈墨面前,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便焦急地对他说道:“太史令,不好了,侦查兵回来了!”
三
侦查兵是个燕地小伙子,左腿被箭射穿了,正咬着牙往腿上缠布条。见了陈墨,他挣扎着要起身,被陈墨按住了。
说吧,北边是什么人?
回太史令,是......是赵军,但又不像。小伙子喘着气,他们穿的是赵甲,举的是赵旗,可领头的那个将军,说话带着咸阳口音。还有,他们的战马都是河西骏,比咱们秦军的还要壮实。
河西骏?陈墨心头一沉。这种马只有秦国的皇家马场才有,除了嬴政和吕不韦的亲卫,谁也没资格骑。
他们有多少人?蒙武追问。
至少三万。小伙子往北边瞥了眼,声音发颤,他们没攻城,就在城外十里扎营,还......还派人来喊话,说要见太史令您。
陈墨和蒙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蒙武刚要说话,赵竭突然从外面冲进来,手里举着支箭:陈墨!你看这是什么!
箭杆上刻着个字,箭头是特制的三棱形,正是吕不韦府中卫兵用的样式。
他们派来的人呢?陈墨接过箭,指尖冰凉。
被我一箭射穿了喉咙。赵竭喘着粗气,眼睛通红,那厮说,只要你交出密信,他们就撤兵。否则......否则就踏平蓟城!
陈墨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寒意:看来吕不韦是真急了。他以为密信在我手里。
密信不是在你袖中吗?蒙武一愣。
陈墨摊开手,只有那块沾着血的字玉佩在掌心躺着:炸庙的时候丢了。他看向那名侦查兵,他们扎营的地方,是不是靠近济水的渡口?
小伙子点头:正是!那里有片林子,正好藏兵。
陈墨站起身:蒙将军,你带五千人守住东门,用秦弩封锁河面。赵竭,你带缇骑去西门,把那些陷在沼泽里的弟兄救出来,越多越好。
那你呢?蒙武追问。
我去会会这位咸阳来的赵将军陈墨将玉佩塞进怀里,从地上捡起半截剑,正好问问他,吕不韦最近睡得好不好。
四
城外的风裹着沙尘,吹得赵旗猎猎作响。陈墨单骑走到营门前,身后跟着两个燕地老乡,推着辆装着酒水的车——按规矩,两军会面前,得先送犒军酒。
营门缓缓打开,一队骑兵冲了出来,为首的将军穿着银甲,头盔上的黑缨在风中飘动。他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墨,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笑。
陈太史别来无恙?将军摘下头盔,露出张白净的脸,竟是吕不韦的门客李斯。
陈墨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李客卿不好好在咸阳编书,怎么穿起赵甲了?难道《吕氏春秋》写完了?
李斯大笑:书自然要写,但送陈太史一程,更要紧。他忽然收了笑,目光像刀子般刮过陈墨,密信呢?交出来,我保蓟城百姓不死。
什么密信?陈墨装傻,我只知道召公庙里有封秦昭襄王的遗诏,可惜被你家主人派来的人烧了。
李斯的脸沉了下去:陈墨,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陈砚那点小动作能瞒过相邦?他假死通齐,不就是为了帮你偷密信吗?现在他人死了,信自然在你手里。
陈墨心里一动,原来李斯知道陈砚假死的事。他忽然勒转马头:想要密信?先告诉我,你身后的三万,是不是当年长平之战活下来的赵人?
李斯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这个。陈墨回头,声音冷得像冰,我还知道,这些人被吕不韦养在河西,每天喝着掺了迷药的水,只认他手里的虎符。
长平之战后,白起坑杀四十万赵降卒,陈墨当年曾偷偷救下十几个少年,后来却都失踪了。他一直以为是被秦军灭口,现在才明白,是被吕不韦藏了起来。
李斯突然拔刀:看来你知道的太多了。
就在这时,营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将军!不好了!那些赵人......他们要杀出来!
李斯回头的瞬间,陈墨突然从酒车里抽出把秦弩,对准了他的咽喉:看来吕不韦的迷药,也不是万能的。
五
营内的喊杀声越来越响,夹杂着赵人的怒吼和秦军的惨叫。李斯被秦弩逼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早就计划好了?
算不上计划。陈墨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营里冲出来的赵人,他们虽然穿着赵甲,手里却拿着秦军的制式长剑,我只是给他们喝了点醒酒汤。
那些被蒙武救回来的缇骑,刚才在沼泽里捞起了不少齐军丢下的酒坛,里面的酒被陈墨加了些东西——那是他从都江堰带回来的草药,能解迷药。刚才送进营的酒车里,藏着十几个燕地老乡,他们趁着李斯注意力被吸引的功夫,把掺了草药的酒分给了那些。
陈墨!你敢阴我!李斯怒吼着要反抗,却被陈墨一脚踹下马。
陈墨用剑挑着李斯的头盔,对冲出来的赵人喊道:你们看看这是谁的兵符!他从怀里掏出那块字玉佩,高高举起,当年坑杀你们父兄的,就是他背后的人!现在还想把你们当棋子,你们答应吗?
赵人们愣住了,手里的剑慢慢垂下。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往前走了一步:你说的是真的?
我陈墨在召公庙前对天发誓,若有半句假话,让我不得好死。陈墨的声音掷地有声,你们要是信我,就跟我回蓟城,我给你们疗伤,给你们土地。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带疤的汉子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扔掉手里的剑:我信你!当年在长平,就是你给我们送的窝头,说活着才有希望
其他赵人也纷纷扔掉武器,有的甚至哭了起来。陈墨看着他们,忽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的话:战争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让活着的人忘了自己是谁。
六
夕阳把蓟城的城墙染成了金色,赵人正在蒙武的安排下出城埋锅做饭,营里飘着粟米的香气。陈墨坐在召公庙的门槛上,看着李斯被捆在断柱上,嘴里塞着布条,眼睛里满是怨毒。
太史令,赵竭求见。亲卫在旁边禀报。
陈墨点点头,赵竭低着头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木盒:太史令,这是从淳于越怀里搜出来的,卑职之前没敢......
木盒里是半块青铜镜,正好能和陈墨之前的那半块合上。完整的镜面映出残垣断壁,也映出陈墨身后站着的人——陈砚,他的左臂缠着绷带,脸上还有烧伤的痕迹。
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在地道里躲了半天,听见外面没动静才出来的。
陈墨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密信是你拿走的,对吗?
陈砚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卷竹简,正是秦昭襄王的密信。上面写着:若秦灭燕,当以燕鼎为质,立燕王室为藩,永不加兵。落款处盖着秦昭襄王的印玺,旁边还有行小字:不韦亲启,此信可换天下。
这就是吕不韦想要的。陈砚的声音发颤,他想拿着密信要挟嬴政,让燕地成为他的封地。
陈墨展开密信,忽然发现背面还有几行字,是用朱砂写的:长平遗孤,皆在河西,以字为记,待时而动。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砚:父亲日记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陈砚的嘴唇动了动,还没说出话,城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蒙武的亲卫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太史令!不好了!王翦将军带着大军来了,说......说要捉拿通敌的反贼!
陈墨握紧手里的密信,看向西边的天际。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把王翦大军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蛰伏的巨龙。他忽然明白,召公庙的爆炸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吕不韦在咸阳,王翦在城外,而他手里的这封密信,到底是救命符,还是催命符?
风从断墙吹进来,带着远处的号角声。陈墨把密信塞进陈砚手里:从地道走,去临淄找田单的后人,把这个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吕不韦想拿燕地当筹码,咱们偏不让他如意。
陈砚刚钻进地道,王翦的先锋就已经到了庙门口。陈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迎了上去。他知道,接下来的这场仗,不是靠秦弩就能打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