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初调生意经
宝玉那日疯魔般离去后,竟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未踏足竹影轩。贾府那边也诡异地沉寂下来,再无婆子媳妇以各种名目前来“探望”。这种突如其来的宁静,并未让黛玉感到轻松,反而像暴风雨前的低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这场“病”也便在这片异样的宁静中,慢慢有了起色。或许是心结暂解,或许是汤药终于起了效验,脸上渐渐有了些微血色,咳嗽也减轻了许多。这日,她觉着身上爽利了些,便吩咐紫鹃,将前几日詹信送来的关于桑园和绸缎生意的账目概要取来。
时值暮春,庭院中暖意融融。黛玉嫌屋里药气未尽,便让紫鹃将一张梨花木小几并两个绣墩挪到廊下。她今日穿了件浅荷色绣缠枝兰草的薄绸衫子,下系一条素白绫裙,乌鸦鸦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松松绾住,鬓边戴了一朵新摘的、带着露水的白色月季,整个人清减依旧,却透出一种洗尽铅华的淡雅。
阳光透过缠绕廊柱的紫藤花叶,在她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端坐在绣墩上,脊背挺得笔直,微微垂首,专注地看着摊在几上的账册。 指尖沿着墨字一行行划过,时而停顿,时而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
紫鹃捧着一盏新沏的明前龙井过来,轻轻放在几上,见姑娘神情专注,不敢打扰,只默默立在一旁打扇。她看着黛玉阳光下几乎透明的耳廓,和那低垂的、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柔和的阴影,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姑娘到底是不同了,从前何曾理会过这些银钱俗务?如今却要亲自谋划这些生计,那眉宇间凝着的,是远超年龄的沉静与思量。
詹信办事极为稳妥,送来的账目清晰明了。不仅列出了桑园历年租金收入,还详细估算了若自家经营,需投入的本钱——包括桑树养护、雇工采桑养蚕、缫丝、织造、乃至开设铺面的租金、人工等项。末了,还附了一份京中几家绸缎庄近年售卖行情的粗略调查。
黛玉看得极慢。这些陌生的名词、数字,初看时只觉头昏脑涨。但她性子里的那股不服输的韧劲被激发了出来。她拿起手边一支小巧的象牙杆狼毫笔,蘸了朱砂,在账册空白处细细批注、计算。 遇到不解之处,便抬头询问侍立一旁的詹信。
“詹先生,这‘蚕种’一项,为何价格差异如此之大?”
“回姑娘,蚕种分三眠、四眠,四眠蚕吐丝量多,丝质亦佳,故价格昂贵。但饲养也更需精心。”
“若我们初试,用三眠种是否更稳妥?”
“姑娘明鉴。小人也是此意,先求稳妥,待熟悉门道,再图改进。”
一问一答间,黛玉心中那团乱麻渐渐理出了头绪。她发现,这看似复杂的生意经,剥开层层外壳,核心无非是“开源”与“节流”四字。自家经营,虽投入增大,风险增高,但若成功,利润远非收取固定租金可比。尤其是若能织出特色绸缎,打出名头,更是长远之计。
她端起那盏温热的龙井,浅啜一口。清冽的茶香沁入心脾,让她精神一振。 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行情调查上。京中绸缎,苏杭为上,但价格昂贵;本地织造则多以结实耐用为主,花样略显呆板。若她能……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她自幼见惯了好东西,外祖母库里的各色绫罗绸缎,她虽不喜奢华,眼光却是顶尖的。何不将诗画之意融入织造?譬如,仿汝窑天青釉的雨过天青色,织成暗纹流云缎;或是取竹之清韵,织出疏朗的冰裂纹……
这个想法让她苍白的面颊泛起一丝极淡的兴奋的红晕。 她放下茶盏,指尖轻轻点着账册上“花样”二字,抬头看向詹信,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詹先生,若我们不在花样上与苏杭争艳,也不在耐用上与本地织造较劲,而是……另辟蹊径,求一个‘雅’字,如何?”
詹信闻言,眼中露出讶异和赞赏之色:“姑娘的意思是?”
“譬如,织一种料子,颜色仿古画中的青绿山水,质地轻薄透气,专做夏日衫裙;或是织一种缎,底色如晓天初霞,上以同色系丝线织出若有若无的缠枝莲纹,低调却显贵重……”黛玉越说,思路越清晰,语速也快了些,眸光亮得惊人,仿佛在谋划一件极有趣的风雅事,而非铜臭营生。
詹信仔细听着,频频点头:“姑娘此议甚高!京中官宦女眷、清流之家,最重风雅脱俗。若有此等别致的料子,不愁没有销路。只是……对织工要求极高,需得寻访技艺精湛的老师傅方可。”
“那就去寻。”黛玉语气坚定,“重金礼聘,务必请到最好的工匠。初始不必求量多,但求质精。我们先小批量试制,若能打开局面,再徐徐图之。”
她又与詹信细细商议了许久,从桑园管理到织坊选址,从丝线采买到铺面装饰,竟说得头头是道。阳光渐渐西斜,将她纤细的身影在廊下拖得老长。 她说得有些口干舌燥,端起已凉的茶喝了一口,才惊觉时光流逝。
“今日便先议到这里吧。”黛玉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有劳先生多方奔走。银钱之事,不必过于缩手缩脚,但求稳妥可靠。”
“姑娘放心,小人定当竭尽全力。”詹信躬身应下,告辞离去。
廊下又恢复了宁静。紫鹃忙上前续上热茶,轻声道:“姑娘说了这半日话,快歇歇吧。仔细又耗了神。”
黛玉却并未立刻起身。她倚着廊柱,目光放空,望着庭院中那几竿沐浴在金色夕阳下的翠竹。 方才商议生意时的那股锐气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复杂的情绪。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些俗务打交道。在贾府时,她视金银为阿堵物,感怀身世,悲春伤秋,觉得那才是精神的高处。如今,她却要亲手触摸这些“阿堵物”,算计盈亏,谋划生计。
一种微妙的羞耻感掠过心头,但很快便被一种更强大的、掌握自身命运的踏实感所取代。 这或许就是父亲所说的“自立”的真正含义。不仅是拥有一处宅院,一些银钱,更是拥有面对现实、经营生活的能力和勇气。
晚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和泥土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触了触鬓边那朵半萎的月季,花瓣柔软的触感让她心中一软。 或许,她并非只能做那风露清愁的绛珠仙草,也能在这凡尘俗世中,扎根生长,开出属于自己的、哪怕微弱却坚韧的花。
“紫鹃,”她忽然轻声开口,“你去将我那套《小山词》找出来。”
紫鹃一愣:“姑娘要看词?”
“嗯。”黛玉微微一笑,那笑容极淡,却带着一丝释然,“看看别人笔下的烟火人间,是个什么光景。”
她起身,荷色的衫子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身影依旧单薄,那迈向书房的脚步,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
她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从她接下桑园账册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已踏上了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未知可能的道路。而这条路的尽头是何处,她不知道,但她必须,也只能,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