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织罗网待君临
得知“听涛小筑”极有可能是北静王下榻之处后,沈云容租住的小院气氛陡然变得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紧张的筹划感。
室内,黄昏时分。
夜晚初上,油灯点燃,昏黄的光晕勾勒着沈云容的侧影。她不再坐在窗边徒劳地眺望,而是立于房中那张简陋的方桌前。桌上铺开了一张沈忠设法弄来的、粗略描绘东水关一带的舆图。她的指尖,正精准地点在“听涛小筑”的位置上。
今日她换了一身更为利落的雨过天青色窄袖襦裙,长发用一根乌木簪子尽数绾起,露出光洁而略显苍白的额头。脸上依旧妆容清淡,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幽焰在深处燃烧。连日来的病弱愁苦之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运筹帷幄的锐利。此刻的她,不像养在深闺的娇女,更像是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将领。
内心活动高速运转,每一个念头都清晰而冰冷。
“听涛小筑,临水而建……果然是他的品味。”她心中冷笑,“避开皇家的驿站,选这种私密所在,是真想图清静,还是方便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种恶意的揣测让她获得某种扭曲的快感。
“不能硬闯,不能暴露身份。上次的教训足够惨痛。”她告诫自己,指尖无意识地在舆图上划着圈,“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一个能接近那宅子,甚至……能让他主动注意到,却绝不会联想到沈云容的身份。”
她的目光在舆图上逡巡,最终落在与听涛小筑隔水相望的一处标记上——“望江楼”,一处临河而建的三层茶楼。
“这里视野极佳,若能长期包下雅间……”一个计划迅速在她脑中成型。她不需要直接闯入听涛小筑,那样太蠢。她只需隐藏在望江楼内即可,望江楼的朱漆木门虚掩,铜环上绿锈斑驳。推门而入,天井中央的老梅虬枝斜出,疏影横斜。青石板地面缝隙间生着苔藓,映得四壁白墙更显素净。堂中悬着一盏六角宫灯,流苏垂落,光影透过镂空的梅兰竹菊纹,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花影。
左手边是梨花木桌椅,桌面光可鉴人,摆着青瓷茶具与线装古籍。墙上挂着水墨山水画,远山含黛,近水含烟,画框是旧紫檀木,边角已有些磨损。右侧博古架上,青瓷瓶、青铜爵、紫砂壶错落有致,最上层的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支干枯的莲蓬。
拾级而上,楠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扶手上的缠枝莲纹雕刻被摩挲得发亮。二楼回廊悬挂着十余幅书法条幅,行草篆隶各具神韵,其中江流天地外的行草笔力遒劲,墨色沉郁。窗边摆着一张古琴,琴身暗哑,琴弦却光洁如新,琴几上铜炉里残香犹存。
临江的轩窗皆为冰裂纹窗棂,推开窗便有江风携水汽扑面而来。窗下是美人靠,铺着靛蓝蜡染布垫,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凭栏远眺,江波浩渺,白帆点点。墙角立着一架旧竹帘,帘外芭蕉叶上滚动着露珠,映得室内光影摇曳。
穿堂风过,竹帘轻响,与远处的江涛声交织。案头青瓷瓶中插着几支芦苇,穗子蓬松,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整个楼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旧书的气息,古朴雅致,处处透着江南的婉约与诗意。她需要一个舞台,一个能让她“自然”地出现在水溶视野里的舞台。
“墨画。”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小姐,奴婢在。”墨画连忙应声,心中惴惴。
“明日一早,你去城里最好的成衣铺和绣庄,按我说的尺寸,订做几套衣裳。料子要上乘,但样式需是江南本地时兴的,要雅致,不要奢华。”沈云容吩咐道,语气如同部署军务,“再去首饰铺,选几样素雅别致的玉饰或珍珠首饰,记住,要看起来有底蕴,而非炫富。”
墨画有些茫然:“小姐,您这是要……”
沈云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我们不是来投亲的么?亲戚寻不到,盘缠将尽,无奈之下,只好抛头露面,卖些绣品或是……寄居茶楼,凭技艺暂且糊口。”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墨画和肃立一旁的沈忠,“从明日起,没有英国公府的小姐沈云容。只有家道中落、北上投亲不遇、暂居金陵的苏娘子,苏云容。”
“苏”是母姓,“云容”二字未改,既是胆大,也是一种对过往的微妙挑衅。
沈忠眉头微蹙,抱拳道:“小姐,此计虽妙,但风险极大。若被王爷识破……”
“识破?”沈云容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识破又如何?他能当众揭穿我吗?揭露一个‘已离京修行’的英国公府小姐,偷偷跑来江南纠缠他?他北静王丢不起这个人!”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绝,“况且,我只是一个‘偶然’出现在他对面的‘落难女子’,与他何干?他若避我如蛇蝎,反倒显得心虚。”
她看向沈忠,语气稍缓,却更显坚定:“沈忠,你的任务是确保我们安全,以及……必要时,制造一点无伤大雅的‘麻烦’,比如,茶楼里遇到地痞滋扰,需要人解围之类。但切记,要自然,不可刻意。”
沈忠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属下明白。”
沈云容又看向墨画:“你的任务是照顾好‘苏娘子’的起居,并且,要学会恰到好处地‘可怜’我们主仆的遭遇,但不可多言,言多必失。”
“是,小姐……不,娘子。”墨画低声应下,心却跳得厉害。
安排妥当,沈云容再次将目光投向舆图上那个代表“听涛小筑”的黑点。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触摸那个位置,仿佛能隔空感受到那座宅院的砖石温度。她的表情是一种混合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大仇将报的快意以及深沉痛苦的复杂神情。
“水溶……”她无声地默念,唇边笑意冰冷,“这次,换我来定规矩。我要你记住的,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沈云容,而是一个你永远也猜不透、甩不掉的……‘苏娘子’。”
灯花啪地爆了一下,映得她脸上光影跳动。一场精心策划的、以自身为饵的邂逅,即将在这烟雨金陵悄然上演。她已不再是那个只知直来直往的贵女,苦难和屈辱,让她学会了伪装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