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烟熏火燎、叮当作响的冶铸区,马骥的鼻腔终于摆脱了硫磺与焦铁的纠缠。他沿着匠作区的河道缓缓前行,晚风拂面,带来了一丝清凉,也带来了一股浓郁而奇异的香气——那是一种混合了谷物蒸煮后的甜香、酒曲发酵的微醺气息,以及陈年酒液特有的醇厚芬芳,复杂而迷人,让人闻之欲醉。
“这味道……是酒!”马骥的精神瞬间一振。作为一个在现代偶尔也会小酌几杯的人,他对酒有着天然的亲切感。更何况,这是古代的古法酿酒,其中蕴含的技艺与文化,更是让他充满了好奇。
他循着香气,很快就找到了一处位于匠作区边缘、靠近水源的工棚。这里便是匠作区的酿酒作坊,规模不算最大,但布局规整,氛围也相对安静,与冶铸区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走进工棚,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巨大的陶缸和木桶,整齐地排列在地面上,陶缸上盖着厚实的麻布或木盖。工棚的一侧是巨大的灶台,灶上安放着几口硕大的甑桶(用于蒸煮原料的器具),甑桶上方冒着淡淡的蒸汽,散发出浓郁的谷物甜香。几位老师傅正在忙碌着,有的弯腰检查陶缸中酒曲的发酵情况,有的站在灶台边操控火候,小心翼翼地调节着柴火的大小,还有的则将发酵好的酒醅装入甑桶,准备进行下一步的取酒工序。
一位负责酿酒的老匠人,姓杜,人称杜酒头,见马骥这个陌生人探头探脑地在工棚里张望,便笑着走上前来招呼:“这位相公,看着面生得很,是来观摩造酒的吧?”
杜酒头约莫六十多岁,红脸膛,额头布满了皱纹,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但眼神清亮,说话条理清晰,一看就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匠人。
马骥连忙拱手行礼:“正是!在下是游学的书生,久闻古法酿酒技艺精妙,今日路过此地,特意前来见识一番,还望杜老多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杜酒头哈哈一笑,性格十分爽朗,“既然相公感兴趣,我便带你从头看看这造酒的门道。这酒啊,可不是简单的谷物加水发酵那么简单,它是‘天、地、人’三才合一之物!”
“天、地、人”三才合一?马骥心中好奇,连忙跟着杜酒头,认真听他讲解。
杜酒头首先带着马骥来到了工棚一角的制曲区。这里摆放着几个巨大的木槽,槽内是混合了麦粉、豆粉、米粉以及多种草药粉末的原料,几位工匠正在用木耙将这些原料搅拌均匀,然后加入适量的清水,揉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曲块,放在铺有稻草的竹匾上。
“造酒先造曲,曲是酒之骨。”杜酒头拿起一个已经成型、尚未发酵的曲块,递给马骥,“你摸摸看,这曲块要软硬适中,里面的原料要混合均匀,不能有结块。”
马骥接过曲块,只觉得入手温润,质地疏松,带着淡淡的麦香和草药香。“杜老,这曲里加草药,有什么讲究吗?”他好奇地问道。
“讲究可大了!”杜酒头解释道,“这些草药都是精心挑选的,有的能促进微生物生长,有的能抑制杂菌繁殖,还有的能增添酒的香气和风味。不同的酒,用的曲也不同,曲的好坏,直接决定了酒的品质和口感。”他指着竹匾上的曲块,“这些曲块做好后,要放在专门的曲房里,控制好温度和湿度,让里面的微生物自然生长繁殖。大约一个月后,这些曲块就会变成布满菌丝的‘酒曲’,到时候才能用来酿酒。”
马骥看着那些看似普通的曲块,心中感慨万千。没想到这小小的酒曲,竟然蕴含着如此多的门道,里面的微生物群落,简直就是古人无意间培养出的“发酵剂”,充满了朴素的科学智慧。
接着,杜酒头带着马骥来到了发酵区。这里的陶缸都盖着麻布,几位工匠正在将蒸熟的米饭(主要原料是糯米,也有部分用高粱、玉米等谷物)摊凉在巨大的竹席上。米饭颗粒饱满,散发着浓郁的甜香,让人垂涎欲滴。
“原料要先蒸熟,一方面是为了杀死里面的杂菌,另一方面是为了让谷物中的淀粉糊化,方便后续的发酵。”杜酒头解释道,“米饭摊凉到不烫手(大约30-40c),才能拌入酒曲,温度太高会杀死酒曲里的有益微生物,温度太低则不利于发酵。”
工匠们将磨碎的酒曲均匀地撒在摊凉的米饭上,然后用木耙反复搅拌,确保每一粒米饭都能沾上酒曲。接着,他们将拌好酒曲的米饭装入巨大的陶缸中,加入适量的清水,水位没过米饭约一寸左右,然后用麻布将缸口密封好,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通气孔。
“这一步叫‘投料发酵’,是酿酒的核心环节。”杜酒头指着一口正在发酵的陶缸说,“这时候,就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了。温度要控制在二十多度,太凉了发酵缓慢,太热了容易滋生杂菌,酒就会变酸、变味。发酵的时辰也很关键,短则十几天,长则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酿出好酒。”
马骥凑近一口正在剧烈发酵的陶缸,能听到里面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缸口的通气孔不断有气泡冒出,带着浓郁的酒香味。“杜老,这冒泡是什么原因啊?”他好奇地问道。
杜酒头捋了捋胡须,用带着几分玄妙的语气说道:“此乃酒液沸腾、阴阳交汇、精华滋生之象也。酒曲中的‘神物’(微生物)在里面劳作,将米饭中的糖分转化为酒液和精气(二氧化碳),这气泡便是精气外溢的表现。”
马骥听着杜酒头的解释,心中暗自好笑。他知道,这所谓的“神物”就是酵母菌,“精气”就是发酵产生的二氧化碳。但在古人看来,这神奇的发酵过程,确实充满了神秘色彩,只能用“阴阳交汇”来解释。
发酵完成后,便是“取酒”环节。杜酒头的作坊里有两种取酒工艺,一种是酿造酒(如黄酒)的压榨法,另一种是蒸馏酒(如白酒)的蒸馏法。
“你看这边,”杜酒头带着马骥来到压榨区,几位工匠正在将发酵好的酒醅(米饭、酒液和酒糟的混合物)装入铺有纱布的木槽中,然后用巨大的石板或木杠加压,通过挤压,将酒液从酒醅中分离出来。分离出的酒液呈淡黄色,清澈透明,散发着醇厚的酒香。
“这种酒叫‘黄酒’,度数较低,口感温润绵长,适合日常饮用,也能用来烹饪。”杜酒头舀起一勺黄酒,递给马骥,“你尝尝,这是发酵了三个月的新酒,口感还比较清爽。”
马骥接过勺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黄酒入口温润,带着浓郁的米香和酒曲香,口感醇厚,回味甘甜,没有白酒的辛辣,让人很容易下咽。“好喝!”马骥忍不住赞叹道,“这酒温润醇厚,确实不错!”
“再看这边,”杜酒头又带着马骥来到蒸馏区,这里摆放着几座奇特的蒸馏器——底部是巨大的甑桶,里面装满了发酵好的酒醅,甑桶上方连接着一个弯曲的铜管(冷凝器),铜管的另一端浸入一个装满冷水的木桶中。工匠们正在给甑桶底部加热,火焰熊熊燃烧,将甑桶内的酒醅煮沸。
“这是蒸馏法,用来酿造高度数的白酒。”杜酒头解释道,“酒液的沸点比水低,加热后,酒液会先变成蒸汽挥发出来,通过铜管时,被冷水冷却,重新凝结成液体,这就是高度白酒。”
说话间,铜管的出口处开始有透明的液体滴出,滴入下方的陶碗中,散发出浓烈的酒香味。杜酒头拿起陶碗,舀起一小勺刚刚蒸馏出来的头道酒,递给马骥:“相公,尝尝这‘酒头’,最是烈性,度数最高,可达六十度以上!”
马骥闻了闻,一股极其冲鼻、带着辛辣感的酒精味直冲脑门,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顿时感觉像有一道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辛辣无比,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哈哈哈哈!慢点慢点!”杜酒头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这酒头有七分火气,三分酒意,性子烈得很,不是这般猛喝的!得小口抿,慢慢品,才能尝出它的醇香。”
他又给马骥舀了一勺已经陈放了一年多的成品白酒。马骥这次学乖了,只是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然后慢慢咽下。果然,这陈放后的白酒虽然依旧烈性十足,但口感却柔和了许多,醇香浓郁,回味悠长,没有了新酒的辛辣感,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厚重。
几杯酒下肚,马骥感觉浑身暖洋洋的,脸颊也开始发烫,酒意上涌,脚步有些虚浮,但心情却格外舒畅。他借着酒劲,话也多了起来,开始跟杜酒头大谈特谈“微生物发酵原理”、“酒精蒸馏效率”、“酒曲中的菌种培养”等等。
杜酒头听得云里雾里,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但他觉得马骥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只是表述方式闻所未闻。“相公说的这些‘微物’(微生物)、‘沸点’,老夫虽听不懂,但想来也是造酒的门道。看来这造酒的学问,确实深不可测啊!”
马骥趁着酒劲,又在作坊里东看西看,对各种各样的酒曲、酿酒工具评头论足。他看到工匠们正在搅拌酒醅,忍不住也想试试,便撸起袖子,拿起木耙就往酒醅里搅。结果他用力过猛,不仅搅得酒醅四处飞溅,还差点把陶缸撞翻,幸好旁边的工匠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陶缸,才避免了一场意外。
“哎呀!相公,快住手!”杜酒头连忙拦住他,“这酒醅搅拌要轻柔,要顺着一个方向,你这般猛搅,会破坏里面的发酵结构,酒就酿坏了!”
马骥讪讪地放下木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抱歉,一时兴起,差点闯祸了!”
离开酿酒工棚时,马骥已是微醺状态,脚步虚浮,脸上带着红晕,但心中却充满了喜悦与满足。他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酿酒,背后竟有如此复杂的工艺和精妙的控制,从制曲、发酵到取酒、陈酿,每一步都凝聚着工匠们的经验与智慧。这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利用自然规律、巧夺天工的艺术。
他胸口的挂坠,在酿酒作坊这充满生命代谢(发酵)和物质提纯(蒸馏)气息的环境中,吸收着那种“转化”、“沉淀”与“醇化”的能量。这能量不像冶铸那般刚猛,而是更加内敛、绵长,带着时间的韵味和生命的活力。挂坠的悸动也仿佛带上了几分醉意,变得更加柔和、深沉,光芒温润而醇厚,如同陈酿的美酒一般,令人沉醉。
马骥摸了摸胸口的挂坠,心中暗暗想道:“这酒,是天、地、人三才合一的产物,是自然的馈赠,是工匠的心血。一杯酒,看似简单,却承载着如此多的故事与智慧。以后再喝酒,怕是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