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血腥气仿佛还黏在鼻腔里。我们一行人互相搀扶,拖着沉重的伤体和更沉重的心绪,终于在靠近西关县边缘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简陋、昏暗,散发着陈年木头和廉价灯油的气味。此刻,却是难得的喘息之地。
杨仇孤和张欣儿住一间,方便互相照应伤势。我和夏施诗带着穗禾要了另一间稍大的。房间逼仄,只有一张大通铺和一张瘸腿的方桌。夏施诗小心翼翼地将因为疲惫和惊吓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穗禾安置在通铺最里面,盖好薄被。
“娘……”穗禾迷迷糊糊地抓住夏施诗的手,声音带着困倦的依恋。
“睡吧,禾儿,娘在。”夏施诗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轻轻拍着她。
确认穗禾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夏施诗才直起身,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缺了口的粗陶盆,又拿起角落里的木桶,径直走到我面前。我正龇牙咧嘴地试图自己处理腿上的伤,动作笨拙。
“别动。”她低声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柔软。她将木桶放下,又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些粗糙的皂角末。
然后,她在我面前的小板凳上坐下,褪去了鞋袜。昏黄的油灯光线下,那双曾经灵动如蝶、踢踏间便能取人性命的脚露了出来。
“李阳,”她抬头看我,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还有一丝……近乎撒娇的意味?这在她身上极为罕见,“帮我打盆热水来,我想洗洗脚。”
我一愣。这要求……在这刚刚经历生死搏杀、人人带伤的当口,显得格外突兀,却又无比自然。仿佛这是她此刻最想得到的慰藉。
“好。”我应了一声,忍痛站起身,提着木桶一瘸一拐地下楼。店小二打着哈欠,嘟囔着指了后院的水井。冰凉的井水打上来,又费力地提回房间,倒进盆里,再兑上些暖壶里的温水。
我将冒着丝丝热气的木盆端到她脚边放下。
“谢谢你啦,李阳。”夏施诗轻声道,将双足慢慢浸入温热的水中。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几乎像叹息般的低吟,身体微微后仰,闭了闭眼,似乎所有的疲惫都顺着脚趾尖被这盆热水吸走了。
我蹲下身,坐在她旁边的小凳上,目光自然地落在她浸在水中的双脚上。
水波荡漾,洗去一路的尘土和……隐约的血迹。然而,更吸引我目光的,是覆盖在她脚掌、脚趾关节、甚至脚踝侧面那些厚厚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茧子。这些茧子不像寻常劳作磨出的,它们分布的位置很奇特,脚掌前部、大脚趾和二脚趾的侧面尤其厚实坚硬,像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失去弹性的皮革。脚底的皮肤纹理也因为长期的高强度摩擦和压力,显得异常粗糙,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裂纹。
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形成。
我心中了然。隐灵门的功夫,以诡异轻灵、踏雪无痕着称。要达到那种境界,下盘的功夫是根基中的根基。夏施诗曾经提过,她幼时入门,第一关便是踩木桩。不是寻常的梅花桩,而是粗细不一、高低错落、甚至涂满桐油滑不留足的特制桩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摇摇欲坠到如履平地,从白昼到黑夜,无论寒暑。这双脚,就是她一身惊人轻功和脚下功夫的无声勋章,是无数次从桩上摔落、磨破、结痂、再磨破,最终磨砺出的铁脚板。
我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些茧子,而是轻轻拂过水面,感受那微烫的温度。
“施诗,累了吧?”我低声道,声音比水汽还要轻柔。
夏施诗睁开眼,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灯火,也映着我的身影。她没有回答累不累,只是微微侧过脸,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点顽皮和疲惫的笑:“怎么?看呆了?嫌我的脚丑?”
“丑?”我故意皱起眉头,手指在水面下轻轻点了点她脚背上一个特别硬的茧块,“胡说八道。这明明是……嗯……”我故意拉长了调子,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
“是什么?”她挑眉,带着一丝挑衅,脚尖在水里不安分地轻轻搅动了一下,水花溅起几滴落在我手背上。
“是……功勋章。”我一本正经地说,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踩烂了多少根木桩才换来这么硬的‘底子’?赶明儿要是没鞋穿了,光着脚走碎石路,我看也跟走平地似的。”
“去你的!”夏施诗被我的调侃逗乐了,抬脚作势要踢我,带起一串水珠。那动作依旧带着习武之人的敏捷,只是少了杀伐之气,多了几分闺阁女儿般的娇嗔。水珠溅到我脸上,微凉。
“哎哟!”我夸张地捂住被水溅到的脸,其实根本不疼,“谋杀亲夫啊夏女侠!伤上加伤!”
“活该!”她嗔道,脸上却笑意盈盈,刚才战斗的紧绷和目睹穗禾出手带来的沉重感,似乎在这小小的打情骂俏中消散了不少。她重新把脚放回盆里,舒服地叹了口气,任由我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泡脚。
昏黄的灯光下,水汽氤氲。她脚上那些象征着过往艰辛与强大力量的老茧,此刻在温水的浸泡下似乎也软化了些许棱角。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水波轻微的晃动声、穗禾平稳的呼吸声,以及我们之间无需言语的、劫后余生的安宁。
那些老茧,是她的过去,是她力量的证明。而这盆热水,这片刻的宁静,还有眼前这个能让她放下防备、露出小女儿情态的男人,或许,就是她在血雨腥风的江湖里,为自己挣得的一点点“风景如诗”吧。
“禾阳诗……”我心中默念着那柄匕首的名字,再看看眼前闭目养神、嘴角含笑的夏施诗,似乎对这三个字,又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禾苗(穗禾)需要阳光(李阳),也需要诗意的土壤(夏施诗)来成长,而这片土壤本身,也是历经风雨磨砺,才拥有了滋养生命的力量。
窗外夜色深沉,危机并未远离。但在这狭小简陋的客栈房间里,这一盆热水,一双布满老茧的脚,一个沉睡的孩子,一段无声流淌的温情,便是此刻最珍贵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