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斯年那句“委屈你了”在寂静的院子里低低回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却未能激起夏小雨眼中丝毫波澜。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歉意,目光便落回怀中渐渐止住哭泣、开始好奇张望的薄夏身上,仿佛刚才那场揭穿真相的风暴与她无关。
然而,这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狠狠捅开了薄斯年心中那扇名为“愧疚”的闸门。洪流奔涌,瞬间将他淹没。
他没有立刻去安抚还在兀自啜泣、眼神怨毒的母亲,也没有理会面色尴尬、不知所措的父亲和兄嫂。他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牢牢锁在夏小雨身上。
院子里那场关于金钱的争执似乎暂时平息了,但他心中的风暴却刚刚开始。
“数十元……三元……”
这两个数字在他脑海里疯狂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他想起自己每次去邮局汇款时,那种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感,虽不丰厚,却也觉得是份心意,足以让妻儿在乡下过得比旁人稍好一些。他甚至曾因这份“付出”而隐隐自得。
可笑!何等可笑!
原来他所谓的“养家”,在母亲精密的操作下,竟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那点微薄的津贴,非但没有成为妻儿的依靠,反而成了助长母亲苛待她们的资本!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上一次归来时的画面:
她那间虽然整洁却空空荡荡、家徒四壁的土坯房。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
她端给自己那碗清澈见底、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
还有她那双……那双沉静得过分,仿佛早已对一切苦难习以为常的眼睛。
当时他只觉心酸,以为是她性子要强,不肯诉苦,却从未深想,这背后竟是如此不堪的真相!她是如何用那区区三元钱,撑过一天又一天?如何在被如此克扣的情况下,还将孩子养得这般白胖健康?如何面对村里可能的风言风语,以及妯娌明里暗里的刁难?
一想到她独自一人,抱着幼子,在这村尾冷清的小院里,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不公,用她那瘦弱的肩膀硬生生扛起生活的重压,薄斯年就觉得胸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愧疚,如同最浓烈的毒液,侵蚀着他的心脏。是对夏小雨的愧疚,也是对那个他甚至还未好好抱过、却已然让他心疼不已的儿子薄夏的愧疚。
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是何等的失职!他远在边疆,自以为尽了责任,却连最基本的公平都未能给予自己的妻儿。他让她们在最需要他的时候,孤立无援。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夏小雨的侧影。她似乎比上次见时更清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更加清晰,但脊背却一如既往地挺直,透着一种不容摧折的韧性。她正低头轻声哄着薄夏,语气温柔,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这种在巨大不公和压力下依旧保持的平静与坚韧,像一根无形的针,更深地刺进了薄斯年的心里。
心疼与懊悔,如同藤蔓般交织缠绕,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心疼她独自承受的苦楚,懊悔自己过往的粗心与迟钝,更深切地理解了,她那些在信中偶尔流露出的、过于早熟的冷静与智慧,并非天性使然,而是被残酷现实硬生生磨砺出的生存本能。
王秀英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抱怨、哭诉,试图挽回局面,声音尖利刺耳。但薄斯年已经听不进去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内心蕴藏着惊人力量的女子所占据。
他终于明白,为何上次归来,她会提出分家;为何她能在面对李翠花诬告时那般冷静反击;为何她能在如此困境中,不仅养活了自己和孩子,还赢得了“劳动模范”的荣誉。
因为她别无选择,只能强大。
而他,本该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近乎缺席。
薄斯年缓缓闭上了眼睛,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那双总是透着军人坚毅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沉郁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
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因为任何语言在此刻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夏小雨,仿佛要将她的身影,连同这份迟来的、沉重的愧疚与理解,一同刻进骨子里。
他知道,有些伤害已经造成,无法轻易抹去。但他也确信,从这一刻起,他看待她的眼光,对待她的方式,将彻底不同。
他亏欠她的,太多。而他能做的,就是用余生,去弥补,去守护这份他险些错失的坚韧与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