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消失的配给
食堂门口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把“免费粥棚关闭”的公告牌盖得只剩个角。林夏蹲下身，指尖拨开湿漉漉的叶子，公告上的油墨被雨水泡得发晕，“资源调整”四个字像四只模糊的眼睛，盯着每个来打粥的人。
她怀里揣着个搪瓷碗，碗沿磕掉了一块，是上周从垃圾堆里捡的。昨天还能凭着“38公斤以下优先”的牌子领到小半碗米汤，今天粥棚的铁栅栏就焊死了，巡逻队的车停在旁边，队员正把不锈钢桶搬上卡车，桶沿沾着的米粒在阳光下闪着白花花的光。
“小林？”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林夏回头，看见张凯背着半袋红薯，额头上沾着泥，“别等了，今天根本没开门。”
她站起来，碗在怀里晃了晃，发出轻响。“张叔说粥棚只是暂时整修，”林夏的声音有点发紧，“他还说……”
“他还说配给会按时发，对吧？”张凯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早上去领粮点看了，牌子都换了——‘特供粮优先供应模范户’，你猜模范户是谁？”
林夏没接话。她想起昨天路过李婶家，看见巡逻队的人搬着面粉袋进去，李婶的儿子胸前别着“减重标兵”的红绸带，正给队员递烟。李婶家的体重秤她见过，指针永远停在35公斤，哪怕李婶偷偷往秤底下垫了块砖。
“喏，这个给你。”张凯从口袋里摸出个纸包，塞到她手里。是半块干硬的窝头，带着点霉味。林夏捏了捏，窝头硬得能硌出牙印，这是现在能找到的最实在的东西了。
她们蹲在粥棚后面的夹道里，看着巡逻队把最后一个粥桶抬上车。桶里剩下的米汤晃出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林夏咬了口窝头，渣子卡在牙缝里，剌得牙龈生疼。
“我昨天去翻垃圾桶，”张凯的声音压得很低，指节敲了敲她的碗，“捡到个碎本子，你看看这个。”
是半张配给表，边缘被水泡得卷起来，上面用红笔写着名字和数字。林夏的指尖划过“16岁以下”那栏，整整齐齐的空白，像被人用橡皮擦掉了。再往下看，“60岁以上”那栏也是空的，只有最下面“模范户”三个字后面，挤满了名字，李婶家儿子的名字后面标着“5公斤\/周”，旁边还画了个五角星。
“上周三，陈奶奶去领粮，”张凯的喉结动了动，“他们说她‘超龄’，把她推搡得摔在地上。陈奶奶都72了，体重才34公斤，哪里超了？”
林夏想起陈奶奶，那个总给她塞炒南瓜子的老人，上次见她时，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走路都打晃。那天陈奶奶的拐杖掉在地上，巡逻队的人踩着拐杖过去，说她“阻碍执行公务”。
“还有小马，”张凯继续说，声音发颤，“他才15，昨天去要配给，被巡逻队的人按在地上打，说他‘虚报年龄骗粮’。他爸去年因为‘超重’被带走，现在就他跟他妈过，他妈眼睛看不见……”
林夏的窝头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她突然想起上周的幻想日记，里面画着粥棚前排着长队，孩子们举着搪瓷碗笑，老人坐在旁边晒太阳，配文写着“配给人人有份，冬天也暖和”。那时她特意用黄彩笔涂了粥的颜色，像掺了南瓜的糊糊，现在看来，那黄色像极了巡逻队卡车的颜色。
“看那边！”张凯突然拽了她一把。林夏抬头，看见巡逻队的车往模范户小区开，车斗里的粥桶晃了晃，有白花花的东西掉出来，是没煮过的大米，落在地上滚了几圈，被车轮碾成了粉。
有个穿校服的小孩冲过去捡，被巡逻队员一脚踹在地上。小孩的书包掉了，里面滚出个干硬的窝头，和林夏手里的一模一样。
“他们把配给运到模范户那了。”张凯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些人根本不缺粮，李婶家昨天还在晒腊肉。”
林夏摸了摸怀里的搪瓷碗，碗沿的缺口硌着掌心。她想起幻想日记里写“配给站的阿姨笑着给每个人多打一勺粥”，那时觉得墨水不够亮，还特意加了点金粉，现在金粉的光泽像巡逻队的警灯，晃得人眼睛疼。
“小林，”张凯突然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是茧子，烫得像火，“我知道你还在写那个日记，别写了。昨天我看见巡逻队的人翻你的窗台，你的日记本……”
林夏猛地站起来，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想起今早出门时，日记本的位置好像动了动，当时以为是风吹的。
巡逻队的车回来了，这次车斗空了，队员们说说笑笑的，有人手里拿着个白面馒头，咬了一口就扔了，馒头上的红点——那是模范户才能领到的枣泥馅——在地上滚了滚，停在林夏脚边。
她弯腰捡起馒头，馒头皮硬得像纸。阳光突然出来了，照在馒头上，那红点亮得刺眼，像滴凝固的血。
“原来他们说的‘资源调整’，就是把我们的配给，给了那些人啊。”林夏喃喃自语，指尖捏着馒头，直到馒头皮裂开，露出里面少得可怜的枣泥。
张凯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她——是颗土豆，沾着湿泥，还带着点芽。“这是王奶奶去年埋在菜窖里的，”他的声音有点哑，“她说这东西埋在土里就能长，不用看谁的脸色。”
林夏把土豆塞进怀里，那里还揣着半块窝头。怀里的温度慢慢把土豆捂热了，芽尖蹭着她的衣服，像只轻轻啄人的小鸟。她突然不想再写幻想日记了，那些用金粉涂的粥，用红笔写的“人人有份”，根本抵不上怀里这颗带芽的土豆实在。
粥棚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巡逻队的车扬起一阵尘土，把“资源调整”的公告牌巡逻盖住。林夏捡起地上的搪瓷碗，碗沿的缺口对着太阳，在地上照出个歪歪扭扭的光斑，像片正在生长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