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棠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话语深处那点不易察觉的意动与试探。
这位日理万机、执掌乾坤的帝王,竟会对侍弄田亩这等“微末小事”生出兴趣?她心中觉得这反差颇为有趣,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顺着萧景珩的话头,语气温婉而带着几分对农事的推崇:
“陛下圣见明察。春播夏耘,秋收冬藏,本就是顺应天时、合乎地利的至理。虽不免筋骨之劳,然俯仰于天地之间,亲手育化生机,看一株幼苗破土、抽枝、开花、结实,此中过程,最能宁心静气,感悟四时轮转、万物生息之道。臣妾这点微末伎俩,不过是闲来无事,聊以打发辰光罢了。”
萧景珩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田垄边放着的一柄物事吸引——那是一把轻巧的短柄鹤嘴花锄,锄刃雪亮,黄杨木的柄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在他心间蠢蠢欲动。
他抬手指向药圃旁边一块尚未开垦、杂草蔓生、土质板结的荒地,那空地足有半亩大小(清代半亩约300平米),在周围生机盎然的药草映衬下,显得格外荒凉:
“苏贵人,你看这片地,荒芜于此,徒惹尘埃。朕……忽想效法农桑,也在此辟一小块园地,亲手种些东西,如何?便当是……体察稼穑之艰。”
此言一出,侍立在后、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德全浑身猛地一激灵,差点当场跳起来!陛下要……要亲自种地?!这、这成何体统!堂堂天子,万金之躯,岂能操此贱役?他嘴唇翕动,一句“陛下三思!龙体为重!”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萧景珩一个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眼风,硬生生给逼了回去,只能把话噎在喉咙里,憋得老脸通红。
苏晚棠闻言也是一怔,随即那双清澈的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灵动的光芒。
皇帝想体验生活?想尝尝“汗滴禾下土”的滋味?好事啊!大大的好事!正好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万岁爷,亲身体会一下什么叫“粒粒皆辛苦”!
她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却绽放出春花般灿烂明媚的笑容,动作更是迅捷无比——一个箭步上前,抄起那柄轻便的花锄,双手恭敬地奉到萧景珩面前,声音亮悦耳,充满了“真诚”的鼓舞:
“陛下圣明烛照!古语有云,‘一夫不耕,或受之饥’,躬耕亲蚕,乃圣君体察民瘼、知悉民情之本!陛下若能纡尊降贵,亲试农桑,实乃天下黎庶之福,亦为后世垂范之楷模!”
她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指向那块杂草丛生的荒地,“陛下您看,这块地位置绝佳,坐北朝南,光照充足,土质虽稍显板结,但深翻之后必是沃土!择日不如撞日,陛下既已动此善念,不若就从……翻地开始?此乃农事第一要务!臣妾斗胆建议,陛下可先翻个三亩地,活动筋骨,权当热身?”
她纤纤玉指所指之处,赫然便是那块足有半亩大小、荆棘横生、草根盘结的荒地!那架势,仿佛三亩地不过是弹丸之地。
“三……三亩?!”萧景珩接过那柄轻飘飘、与他想象中“重器”相去甚远的花锄,再抬眼望向苏晚棠所指的那片“弹丸之地”——只见荒草足有半人高,荆棘缠绕,裸露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干硬的灰白色,一看便知根深土硬。
他想象中的“辟一小块地”,大概也就是御花园里翻个花坛大小的松软沃土,种几株名花异草赏玩……这三亩?这花锄?萧景珩素来威严沉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名为“骑虎难下”的裂痕,握着锄柄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紧了紧。
苏晚棠仿佛全然未觉皇帝的迟疑与那瞬间僵硬的身形,反而热情洋溢地亲自示范起来。
只见她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皓腕,双手握锄,腰身下沉,足尖发力,那小巧的鹤嘴锄带着风声,“噗嗤”一声干净利落地深深楔入板结的泥土中!
她手臂用力向上一撬,一大块夹杂着虬结草根和碎石的硬土块便被轻松翻起,草根上的泥土簌簌落下。
她动作行云流水,轻松写意,末了还顺手将土块敲碎,拔掉草根扔到一旁,这才直起身,笑容纯真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
“陛下您瞧,就是这样!要领在于下锄要稳、要深,至少入土半尺(约15公分),方能斩断草根,松动硬土。翻起后,需仔细捡净草根、碎石,再将土块敲碎整平。这三亩地翻下来,保证陛下您血脉畅通,神清气爽,晚膳胃口大开,夜里更是沾枕即眠,睡得香甜无比!”
她眨眨眼,一脸“我是为您身体着想”的诚挚表情。
萧景珩:“……”
他看着苏晚棠脚下那块刚刚被翻开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深褐色创口,再掂量了一下手中轻飘飘的花锄,最后目光扫过那仿佛望不到边的半亩荒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名为“体力劳动”的沉重压力,无声地笼罩了这位九五之尊。
一旁的李德全,此刻已是面无人色,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家那金尊玉贵、批阅奏章都嫌累的万岁爷,在这毒日头下挥汗如雨、腰酸背痛,最终累瘫在这片荒地上的凄惨场景!
他在心中捶胸顿足,无声哀嚎:苏贵人!我的小祖宗诶!您这不是让陛下体验农桑,您这是要……要累杀圣躬啊!老奴这条命,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