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永宁殿
自那日被禁卫“请”回宫后,宜阳公主便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囚笼。宫门守卫增加了数倍,真正做到了连一只鸟儿飞出去都要被盘查的地步。皇帝萧靖震怒未消,甚至未曾来看过她一眼,显然这次是真的伤透了心,也决意要彻底斩断她与外界、尤其是与沈玠的任何联系。
宜阳度日如年。每一次闭眼,都是沈玠在破驿中奄奄一息、哀求她离开的模样;每一次惊醒,都害怕收到来自北疆的、关于他死讯的噩耗。她迅速消瘦下去,原本灵动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片焦灼的灰暗和深不见底的担忧。
她知道,常规的方法绝无可能救沈玠。父皇正在气头上,绝不会松口。流放之地天高皇帝远,没有旨意,无人敢对沈玠有半分照料。她留下的那些银钱药物,或许能支撑一时,但绝撑不到她慢慢谋划。
必须兵行险着!
她开始绝食。
不是激烈地抗争,而是以一种沉默的、近乎自我毁灭的方式,滴水不进,粒米不沾。无论皇后如何垂泪劝解,宫人如何跪地哀求,她只是闭目不语,日渐虚弱。
消息终于传到了皇帝耳中。起初,他以为这只是女儿家的闹脾气,更加恼怒。但当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公主脉象已极其微弱,再这样下去恐有性命之忧时,皇帝坐不住了。他可以气她、罚她,却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就此香消玉殒。
同时,太子萧景睿也终于找到了机会。他跪在御书房外整整一夜,陈情利弊,并非为沈玠求情,而是字字句句关乎宜阳的性命和父皇的父女之情。他暗示,唯有让宜阳亲眼确认沈玠“安好”(哪怕是暂时的),才能让她断了念想,保住性命。甚至提出,可由他派人“护送”宜阳前去,一旦确认,立刻带回,从此严加看管。
皇帝在御书房内踱步良久,看着太子憔悴的神色,想起宜阳那决绝的模样,最终,一种疲惫和作为父亲的不忍压过了帝王的怒火。他不能真的逼死自己的女儿。
一道特殊的、内容模糊的旨意从宫中发出:命宜阳公主前往北疆戍堡“查验流犯情况”,由太子心腹禁卫“护送”,速去速回,不得有误。这旨意与其说是允准,不如说是一场交易,一场用沈玠暂时的“生”,来换宜阳活下去的“妥协”。
旨意到达永寿宫的瞬间,宜阳几乎是从床榻上滚了下来,虚弱得无法站立,却死死抓住传旨太监的衣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备车!立刻备车!带上太医!带上所有最好的伤药!快!”
她甚至来不及换下寝衣,只胡乱披上一件斗篷,便在春桃和太医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宫门。太子早已安排好一切,最快的马车,最精锐的护卫,以及宫中最好的太医和整整一车的珍贵药材。
马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京城,朝着北疆疯狂疾驰。宜阳几乎不眠不休,不断催促,每一次短暂的休息都是为了换马。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沈玠,等我!一定要等我!
路途遥远,即便日夜兼程,也耗费了数日。越往北,宜阳的心就越沉。荒凉、寒冷、贫瘠…这就是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当那座灰暗、破败、死气沉沉的戍堡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宜阳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马车甚至未曾完全停稳,宜阳便踉跄着跳下车,脸色苍白如鬼,声音嘶哑尖锐,对着迎上来的、惊疑不定的戍堡守军厉声喝道:“带我去找沈玠!立刻!马上!他是死是活,我要立刻知道!”
她手中高举着那道明黄的旨意,虽然内容模糊,但皇家威仪和此刻她状若疯魔的气势,瞬间震慑住了所有人。守将连滚爬爬地在前面带路,心中叫苦不迭。
阴暗、潮湿、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通道。那扇沉重的铁门被推开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和绝望扑面而来。
宜阳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角落干草堆上,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身影。
那一刻,万籁俱寂。
她所有的焦急、恐惧、奔波劳顿,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她一步步,如同踩在刀尖上,走向那个身影。
他那么瘦,那么小,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肮脏的黑暗里。脸上是死寂的青灰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身上那件单薄的囚衣污秽不堪,而最刺目的是胸口那片——大片暗黑、肿胀、甚至隐隐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区域…
“沈…玠?”宜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轻得如同耳语,仿佛怕惊散了他最后一丝气息。
没有回应。
她缓缓跪倒在他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触他的脸颊,却又不敢,生怕一碰,他就碎了。
跟随进来的老太医见状,脸色凝重地上前,小心地探了探沈玠的颈脉,又翻看了他的眼皮,最终,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脉象已…微不可查…高烧灼体,伤口坏疽已入内腑…恐怕…就是这一时三刻的事了…恕老臣…回天乏术…”
“不…不可能!”宜阳猛地摇头,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她一把抓住太医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救他!用药!用什么药都行!救他!我命令你救他!”
太医面露难色和悲悯:“殿下…非是老臣不救…实在是…毒性已深,油尽灯枯…强行用药,只怕反而…”
“滚开!”宜阳猛地推开太医,扑到沈玠身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他的头轻轻揽入自己怀中。
他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却又在细微地颤抖着,仿佛在抵抗着体内最后的高热。
“沈玠…沈玠…我来了…你看看我…我来了…”她哽咽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滴在他干裂出血的嘴唇上,甚至滴落在他那狰狞可怖的伤口边缘。
那微咸的、带着她体温和无尽悲痛的泪水,如同世界上最锋利的刀,竟然穿透了沈玠那厚重的、即将沉入永恒黑暗的意识迷雾!
一股尖锐的、无法形容的剧痛,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狠狠地“剐”了他一刀!
(殿下的…眼泪?) (她来了?…还是…又是梦…)
那微凉的湿意,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气息…是殿下!真的是殿下!
极致的悲痛和无法言喻的心疼,如同狂潮般冲击着他即将停止的心脏!他怎么配…怎么配让她如此伤心落泪?他怎么敢…怎么敢死在她面前,让她亲眼目睹这一切?
(别哭…殿下…别哭…) (脏…别碰…)
他想要抬起手,想要为她擦去眼泪,想要推开她,不让她沾染自己的污秽和死气…可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感受着那滚烫的、如同熔岩般的泪水,一滴滴砸落在他冰冷的皮肤上,每一滴都带来一阵灵魂的战栗和无以复加的痛楚。那痛楚,远胜过伤口溃烂、远胜过高烧灼体,是世间最残忍的酷刑。
宜阳紧紧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气都渡给他一般。她不顾那可怕的伤口,不顾那难闻的气味,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滚烫的泪水不断滑落,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对不起…我来晚了…沈玠…对不起…你睁开眼看看我…求你了…别丢下我…你说过要等我的…”
在她一声声泣血的呼唤和那剐心蚀骨的眼泪刺激下,沈玠那已然涣散的瞳孔,竟奇迹般地、极其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
他用尽了生命中最后残存的所有气力,挣扎着,与那沉重的、拖拽他意识下坠的黑暗抗衡着。
终于。
那如同蝶翼般脆弱、早已失去血色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了宜阳那满是泪痕、悲痛欲绝的脸庞。
同时,他那只一直无力垂落的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