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萧景钰那句“日后为孤分忧”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玠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然而,这涟漪并非喜悦,而是更深沉的惶恐、不安和自我审视。
那一夜,他几乎未曾合眼。
身体的痛苦依旧清晰,胸口伤处的闷痛,关节在京城春日黎明前特有的湿冷空气中泛起的酸楚,都在不断地提醒着他现实的处境。但比身体更难受的,是心里的翻江倒海。
“为孤分忧”。
这四个字太重了。重得让他那早已被碾碎的自尊和卑微的灵魂根本无法承受。
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是真心觉得他还有可用之处?还是仅仅一句安抚宜阳公主的权宜之言?亦或是……一种更隐晦的试探?试探他是否还存有往日的野心,试探他是否安于现状?
他不敢深想,每一种可能性都让他不寒而栗。
他想起自己曾经的身份——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那些权力、那些敬畏、那些暗地里的算计和鲜血……如今回想起来,竟像是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那些他曾经孜孜以求的东西,如今只让他感到无比的厌倦和……罪孽深重。
更重要的是,太子殿下默许他留在永宁殿养伤。这本身,就是一份他偿还不起的天大恩情。
永宁殿是什么地方?是宜阳公主,当朝最尊贵的公主的寝宫!而他是什么人?一个阉人,一个待罪的奴仆,一个浑身污秽、连呼吸都带着罪孽的残破之身。
他竟然躺在公主殿下的偏殿暖阁里,享受着太医的精心诊治,宫人的小心伺候,甚至……甚至让公主殿下亲自为他担忧,为他与太子陈情。
每一念及此,沈玠就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羞愧和罪恶感。身下柔软的床铺,空气中清雅的熏香,都变成了对他无声的鞭挞和嘲讽。
(僭越……这是天大的僭越!) (何德何能,竟敢三番五次亵渎殿下宫苑?) (若被外人知晓,殿下的清誉将置于何地?)
太子昨日虽未深究,但那句“宫中人多口杂,须知分寸”的告诫,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他不能因为殿下的仁慈和庇护,就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本该谨守的本分。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公主殿下被人非议的借口。
一种强烈的、近乎自虐的冲动在他心中滋生——他必须做点什么,来确认自己的位置,来划清那条他绝不能逾越的界限。他必须用最清晰无误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他自己:他沈玠,永远是奴才,永远是罪奴,永远只配匍匐在尘埃里,仰望他的明月。
而请安,这宫廷中最基本、也最体现尊卑秩序的礼仪,成为了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表达他卑微和顺从的方式。
于是,在天色将明未明、晨露最深重、寒气最刺骨的时刻,沈玠挣扎着,悄无声息地起了身。
换下那身柔软舒适的寝衣,重新穿上那套浆洗得发硬、颜色陈旧的低等宦官服时,他似乎找到了一丝熟悉又令人安心(尽管这安心伴随着痛苦)的禁锢感。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阵阵尖锐的疼痛,但他咬牙忍着,仿佛这疼痛也是一种必要的赎罪。
他避开殿内守夜宫人困倦的视线,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挪出了偏殿,来到了永宁殿主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下。
黎明前的黑暗尚未完全褪去,天际只有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冰冷的晨雾弥漫在庭院中,带着浸入骨髓的湿寒。青石板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露水,光洁,却冰冷刺骨。
沈玠没有丝毫犹豫,撩起衣摆,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双膝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带来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但他很快调整好姿势,将脊背挺得笔直——不是骄傲,而是一种等待审判般的顺从。然后,他深深地俯下身,将额头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了那被晨露打湿的、冰冷如铁的石板之上。
刹那间,刺骨的寒意从额头和膝盖疯狂地涌入四肢百骸,激得他浑身一颤,伤口处的酸痛瞬间加剧,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在同时扎刺。胸口也因为跪伏的姿势而感到一阵强烈的憋闷和撕扯般的痛楚。
(呃……)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一声痛哼硬生生咽了回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愈发苍白透明。
然而,身体的痛苦,反而奇异地缓解了他心中那无处安放的焦灼和罪恶感。
(就该如此……) (这才是奴婢该待的地方……该有的姿态……) (殿下尊贵无比,能跪在此处,远远守着殿下安眠,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闭上眼,努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这种自我放逐般的卑微赎罪之中。他将自己完全放空,只剩下一个念头:等待。等待殿下的苏醒,等待一个叩拜请安的机会,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本分”,划清那条他绝不敢逾越的界限。
(奴婢……别无他念……只求能以此残躯,恪守奴仆本分……远远守着殿下平安……便心满意足……)
时间在冰冷和疼痛中缓慢流逝。天际渐渐泛白,宫墙外传来隐约的更漏声,预示着宫廷即将苏醒。
永宁殿内开始有了细微的动静,是宫女们开始准备殿下起身的事宜了。
当一名穿着浅绿色宫装、端着铜盆准备去打热水的宫女推开殿门,乍一看到阶下跪着的那个人影时,吓得差点失手摔了盆子!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待看清那跪伏在地的人身上穿着的宦官服饰时,才惊魂稍定,但随即又是更大的疑惑和惊讶,“你……你是何人?怎会跪在此处?”
沈玠听到动静,维持着额头抵地的姿势,声音清晰地响起,却带着刻意压制的虚弱和绝对的卑微:
“奴婢沈玠,叩见殿下。恭请殿下晨安,殿下千岁金安。”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清晨庭院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沈……沈公公?”那宫女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知道偏殿住着这么一位重伤的、身份特殊的公公,但万万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她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沈玠依旧伏地不动,重复道:“奴婢恭请殿下金安。”
宫女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他那副卑微到极致的姿态,以及那单薄衣衫下似乎还在微微发抖的身形,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惊疑不定。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公公且稍候,奴婢……奴婢这就去禀报殿下。”
殿内,宜阳已经醒了,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春桃为她梳理长发。连日的担忧和紧张得以稍缓,加上伤势需要休养,她今日起得比平日稍晚一些,神情间还带着一丝慵懒。
听到殿外的细微动静和宫女的惊呼,她并未太在意,只随口问道:“外面何事?”
这时,那名绿衣宫女匆匆进来,脸上带着惊疑和忐忑,福身禀报道:“启禀殿下,是……是偏殿的沈公公……他、他跪在殿外阶下,说是……说是来给殿下请安。”
“什么?”宜阳握着玉梳的手猛地一顿,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难以置信,“跪在殿外?什么时候的事?”
“奴婢不知……方才开门打水才看见的,沈公公就跪在那里,额头顶着地,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宫女小声回道,“他说……恭请殿下金安。”
宜阳的眉头瞬间拧紧了。
沈玠?跪在殿外?请安?
他伤得那么重,昨天才刚退了高热,王院判千叮万嘱不可移动、不可受寒、不可劳累!京城春寒料峭,黎明时分更是寒气最重的时候,地上那么凉,他竟然跪在那里?!他不要命了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猛地窜上宜阳的心头!
这算什么?恪守礼数?谨守本分?
狗屁的本分!
他明明知道她不在乎这些!他明明知道她把他接回来是为了让他好好养伤!他这样做,是在折磨谁?是在做给谁看?是在提醒她他们之间云泥之别的身份,还是在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报复她昨日的“僭越”和“强求”?
(沈玠!你这个……你这个傻子!混蛋!)
巨大的心疼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宜阳的心口一阵发堵。她“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玉梳重重拍在梳妆台上,霍然起身!
“他人呢?还在外面跪着?!”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吓得殿内宫人纷纷低下头,不敢出声。
“是……是的殿下……”绿衣宫女怯生生地回道。
宜阳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脸色气得发白。她看了一眼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色,感受着空气中未散的寒意,想到沈玠那破败的身体跪在冰冷的石地上……
她再也忍不住,抬步就向外走去,连外袍都忘了披。
“殿下!您慢点!当心着凉!”春桃急忙拿起一件斗篷追了上去。
宜阳一把推开殿门,清晨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不由打了个寒颤。而她的目光,瞬间就锁定在了台阶下那个依旧保持着最谦卑的跪伏姿势、仿佛与冰冷石板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那个单薄、僵硬、卑微得刺痛她眼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