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星窈独自站在酒店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内侧，窗外是无垠的黑暗。
远处《深空回响》发射塔架的轮廓在稀薄星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顾铮带来的暖意和那句“豁出命也要护着的人”还在胸腔里滚烫地冲撞，酸涩又胀满，但另一种更沉的东西也压了下来——是责任。
是对夏浅浅这个角色的责任，更是对自己演员之路的责任。
禹星野在泥潭里为她挣出了空间，她不能塌了这片天。
第二天回到片场，绿幕宇宙重新将她包裹。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和电子设备气味，巨大的鼓风机模拟着飞船引擎的嗡鸣。
楚星窈换上那身利落的灰色工作服，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镜子里的人眼神沉静，带着一种被淬炼过的韧劲。
“Action！”
一场夏浅浅在飞船核心动力舱排除故障的高压戏份。虚拟仪表盘上数据疯狂跳动，警报红光刺眼。
楚星窈饰演的夏浅浅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锐利如手术刀，手指在虚拟控制面板上飞速操作，指令清晰果断，声音透过通讯器传遍整个模拟舰桥，带着一种能稳定军心的力量感。
“cut！好！楚老师状态太棒了！”陈默导演的声音透着满意。
楚星窈从高度集中的状态里微微抽离，接过助理递来的水，小口喝着。目光不经意掠过不远处被簇拥着的陆擎。
他正和副导演低声交谈，脸上是惯有的温雅笑意，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侧过头，对她微微颔首，眼神深邃平静，仿佛戈壁滩那夜的龌龊从未发生。
然而，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汹涌。
陆擎放下剧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温和地落在楚星窈身上：“星窈，这里夏浅浅的台词，‘引力读数异常，准备启动规避程序’，情绪上……是不是可以再‘收’一点？”
他指尖轻轻点着剧本，“她是首席科学家，更是整个团队的定海神针，面对突发危机，过度的外露情绪，哪怕只是语气上的急促，会不会削弱角色的专业感和领导力？大家觉得呢？”
他巧妙地将一个表演上的探讨，上升到了角色核心特质的高度，并且将“大家”拉入了评判席。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楚星窈身上，带着审视和等待。副导演立刻附和：“陆老师说得在理！楚老师，夏博士的冷静是贯穿始终的，这里确实需要更内敛的呈现。”
楚星窈捏紧了手中的笔。陆擎的建议听起来无可指摘，冠冕堂皇，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试图勒紧她的表演，将夏浅浅框定在他认可的“冷静”模具里，剥离掉角色作为“人”在极端压力下本能的、细微的紧张感。
这要求看似专业，实则是另一种更隐蔽的束缚和打压。
她抬起眼，迎上陆擎看似温和实则带着探究和施压的目光，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听清：“谢谢陆哥提醒。夏浅浅的专业和领导力毋庸置疑，但‘冷静’并非‘无感’。引力场异常意味着飞船和全体成员瞬间陷入生死危机，作为决策者，她第一时间捕捉到危险并下达指令，语气里蕴含的紧迫感，恰恰是她高度责任感和对危机敏锐度的体现。这种‘紧迫’，与慌乱是截然不同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陈默导演，“导演，您觉得呢？”
她把球抛了回去，同时也清晰地亮出了自己的理解和底线。
陈默导演推了推眼镜，沉吟片刻：“嗯……星窈对角色的心理把握很细腻。紧迫感和专业度并不矛盾，可以保留。我们实拍时再根据现场情绪微调。”
陆擎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镜片后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沉了沉，随即温和点头：“陈导说得对，是我考虑得不够全面了。星窈对角色的理解确实深刻。”
交锋无声，楚星窈后背却已沁出一层薄汗。顾铮不在现场，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些包裹在糖衣里的利刃。
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调动全部的心力去维持表面的专业与平静。
片场休息的间隙，疲惫如同实质的潮水涌来。
楚星窈坐在角落的休息椅上，看着嘈杂忙碌的片场，道具组在搬运巨大的金属模型，灯光师在高架上调试角度，人声混杂着设备的低鸣。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裹挟着她，即使身处人群中央。
她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那个置顶的星空头像依旧沉寂，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她几天前发过去的戈壁星空照片，石沉大海。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委屈涌了上来。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之前剧组的微信群——一个除了发通告几乎没人闲聊的死群。手指飞快操作，发了个红包。
红包封面：猜拳定胜负！赢家通吃！
红包金额：0.01元。
红包个数：10个。
几乎在红包跳出的下一秒，沉寂的群瞬间被一连串的领取气泡刷屏。
“谢谢楚老师红包！”——场务小李。
“哇，楚老师大气！”——化妆师助理小美。
“哈哈，楚老师童心未泯啊！可惜就一分钱，连瓶水都买不了。”——副导演半开玩笑地调侃，后面跟着个呲牙笑的表情。
“楚老师真会玩。”——另一个配角演员。
“手气最佳才抢到0.02元，楚老师这红包精髓在参与感啊。”——灯光组的小哥。
群里短暂地热闹了一下，七嘴八舌，多是调侃她“会玩”、“童心”，或者抱怨红包金额太小。
没人真的在意这个幼稚的游戏，红包很快被领完，群聊再次沉寂下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楚星窈看着屏幕上那些迅速冷却的、带着礼貌性敷衍的回复，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真是无聊透顶。她正准备锁屏——
嗡！
手机屏幕顶端猝不及防地弹出一条新的、极其醒目的通知！
禹乌鸦 领取了你的红包。
紧接着，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一条新的转账信息霸道地顶开了群聊界面，强势地闯入她的视线！
禹乌鸦 向你转账：9999.00元
备注：押大。爷赌你赢。
简单，粗暴，带着他一贯的混不吝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楚星窈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停跳，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她猛地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屏幕上那个刺眼的“9999.00”和“押大。爷赌你赢”几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所有的疲惫、孤独和强撑的平静。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副样子——可能在某个尘土飞扬的训练场角落，刚结束一轮地狱般的体能消耗，汗水顺着剃得极短的板寸往下淌，脸上还沾着泥，一边粗鲁地灌着水，一边摸出那个破旧的、信号时有时无的军用手机。
看到群里那个傻乎乎的“猜拳红包”，想也不想就点了进去。看到那可怜的0.01元和群里那些不痛不痒的调侃，他大概会嗤笑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甩出这个近乎荒谬的大额转账。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温情的安慰。只有这霸道至极的“押注”和宣告——他赌她赢。无论她在面对什么。
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酸涩得厉害。楚星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有些颤抖地点开那个转账，指尖悬在“接收”按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屏幕上冰冷的数字，此刻却滚烫得灼人。
她忽然清晰地记起戈壁滩那个惊魂的夜晚，消防通道门被暴力踹开的震耳巨响，烟尘弥漫中那个逆光而来的、如同战神般的身影。他嘶哑的吼声穿透混乱和恐惧，清晰地烙印在她灵魂深处。
“接我的人回家！”
不是“我来救你”，不是“别怕”，而是“接我的人回家”。
霸道，蛮横，不讲道理地将她划归到他的领地，宣告着不容置疑的主权和守护。
眼前的转账备注，“押大。爷赌你赢”，与那晚的宣告如出一辙。
他不在她身边，他或许正被更严苛的纪律束缚，身处更遥远的、信号隔绝的“深蓝”战场，但他用这种近乎幼稚又无比禹星野的方式，蛮横地撕开距离的屏障，告诉她：他在。他信她。
楚星窈吸了吸鼻子，用力眨掉眼底泛起的水汽。指尖终于落下，重重地戳在“接收”按钮上。
已接收 禹乌鸦 的转账：9999.00元。
她飞快地点开与禹星野的私聊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带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想要挑衅他、又想要靠近他的冲动。
楚云雀：禹乌鸦！钱收了！
楚云雀：不过……押大？你知道我们猜拳定胜负赌的是什么吗就乱押？
楚云雀：万一我输了呢？你这钱岂不是打水漂了？人傻钱多？
信息发送出去，楚星窈盯着屏幕，心跳莫名地有些快。戈壁滩的风似乎从窗缝里钻了进来，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她脸上莫名的热度。
她几乎能预见他那副被戳中痛脚、气急败坏又嘴硬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话框顶端没有出现“对方正在输入…”。
就在楚星窈以为信号又断了，或者他懒得搭理她这无聊的挑衅时——
嗡！
手机一震。
回复来了。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显然是在极差的光线和信号条件下拍摄的，模糊不清，噪点严重。背景是深沉的、几乎融为一体的墨绿，隐约能看到粗糙的、带着划痕的金属墙壁轮廓——像极了某种舱室或禁闭室的内壁。
图片中心，一小块被微弱光源照亮的地方，赫然是一只骨节分明、沾满黑灰色油污和泥垢的大手。这只手正极其别扭地、用力地比划着一个手势。
不是“V”字胜利。
而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带着点挑衅意味的——
中指。
图片下方，终于挤过来一行断断续续、像是信号挣扎着吐出来的密码字符，翻译过来只有四个字，却带着扑面而来的、属于禹星野式的嚣张和笃定：
“你 输 不 了。”
楚星窈：“……”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模糊却嚣张的中指，看着那四个斩钉截铁的字，足足愣了好几秒。
随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笑意猛地从心底炸开，冲破喉咙！
“噗——哈哈哈哈！”
她再也忍不住，在空旷的休息区角落笑得前仰后合，肩膀剧烈地抖动，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个混蛋！幼稚鬼！永远不按常理出牌！用最粗鲁的手势说着最笃定的信任！
笑声在片场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突兀，引来附近几个工作人员好奇的目光。
楚星窈连忙捂住嘴，但眼底的笑意和脸上未褪的红晕却怎么也藏不住。她迅速抹掉笑出来的眼泪，指尖在屏幕上用力戳着回复：
楚云雀：禹星野！你幼稚不幼稚！
楚云雀：还有，比中指罚款！从你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里扣！
楚云雀：扣光为止！
发送。
她将手机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能隔着冰凉的屏幕和遥远的距离，感受到那个身处铁皮罐头或泥泞战场的男人身上传来的生命力。
绿幕宇宙的冰冷光效落在她带笑的脸上，之前被陆擎无形利刃切割出的疲惫和紧绷，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
片场另一头，陆擎的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落在角落那个独自对着手机笑得眉眼弯弯，整个人仿佛在发光的楚星窈身上。她脸上那种毫无阴霾的快乐，与面对他时的疏离和紧绷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手中正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关于调整夏浅浅后期几场重头戏剧情的内部讨论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温雅的面具下，一丝冰冷的阴鸷悄然掠过眼底。
他端起手边的水杯，杯中的水面映着他微微扭曲的倒影，旋即被他一饮而尽，只剩下空杯底沉闷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