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办公室的中央空调送出不带一丝人情味的冷风,恒定的嗡鸣声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
空气里弥漫着打印机墨粉、廉价速溶咖啡和文件柜里陈年纸张混合的味道,这是属于工作日的,一种标准化的乏味气息。
这股味道钻进我的鼻腔,与记忆里临时安全屋那股铁锈、汗水和能量饮料的酸腐气息猛烈冲撞,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感觉自己像个被错误植入的程序,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每一个字节都在发出警报。
同事们在键盘上敲击,在电话里交谈,讨论着昨晚的球赛和周末的家庭烧烤计划。
他们的世界正常、有序,像一行行完美运行且毫无冗余的代码。
而我的世界,在几个小时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服务器崩溃,核心数据丢失,系统架构损毁。
屏幕右下角,那个属于王皓的灰色仓鼠头像,像一个被强行打上的坏点,永远无法修复,烙在我的视网膜上,灼烧着我的神经。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显示器上,集中在陆小凡提出的那个疯狂又唯一的计划上——“行为数据考古学”。
他说,别查他们做了什么,那都是伪装。
要查他们……没做什么,查那些在完美日程表中,不应该存在的空白和不符合逻辑的冗余。
我调出了警局高层那份经过筛选的嫌疑人名单,开始逐一排查他们近半年的数据访问记录、加密通讯日志、甚至精确到毫秒的门禁刷卡时间。
这是一项枯燥到极点的工作,像是在一片由0和1构成的无垠沙漠里,寻找一粒本就不存在的名为“异常”的沙子。
名单上的第一个人,是行动部的副主任,一个以严谨刻板着称的老警察。
他的数据轨迹干净得像教科书,每天的活动范围不超过办公室、食堂和靶场,访问的数据库权限清晰,条条都有据可查。
完美,无懈可击。
第二个人,技术科的另一位元老,他的行为模式同样规律得可怕,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连每天喝咖啡的时间误差都不超过五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屏幕上的数据流瀑布般倾泻而下,我的眼睛干涩酸痛,几乎要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名单上的人,行为模式都像用最精密的仪器测量过一样精准,完美得令人绝望。
这种完美,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嘲讽。
就在我快要被这片数据的海洋淹没,即将放弃的时候,一个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让我的指尖在某个名字上停了下来。
张教授。
我的导师。
那个教会我“当所有证据都完美时,证据本身就是谎言”的老人。
指尖划过一长串冰冷的名字,最后悬停在这个熟悉得让我心安的条目上。
或许,我只是想在这片数据的沙漠里,找到一片绿洲来证明我的坚持没有错。
或许……只是想证明,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处地方是值得信任的,是干净的。
我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调出了他的访问日志。
然而,屏幕上弹出的结果,却像一盆混合着冰渣的冷水,从我的头顶浇到脚底,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侥G动和希冀。
没有“空白区域”。
恰恰相反,有一条异常显眼,甚至可以说是突兀的访问记录。
就在昨天凌晨四点十七分,就在我们对“万事通”平台发起总攻,整个网络世界暗流汹涌,无数数据幽灵在底层协议里厮杀的那个精确时间点……
导师的终端,以最高权限访问了两个被高度封存的数据库。
一个是“画廊事件”的全部技术勘验报告,里面包含了对“数据幽灵”最原始、最详尽的现场代码分析。
另一个,是十二年前,那起被定义为普通失踪的“张明案”的所有生物样本流转记录。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狠狠地坠入了冰窟。
导师的研究方向是城市数据建模与公共安全预警系统,他是一个宏观层面的战略家,从不涉足一线刑侦的具体技术细节。
更何况,他对陈年旧案的生物样本,那些冰冷的证据,从来不感兴趣。
这不符合他的行为模式,不符合他过去十年留下的任何一丁点数据痕迹。
这就像一个毕生研究古典音乐的教授,突然在深夜里,疯狂下载重金属摇滚的乐谱。
加密通讯器传来一阵微弱的震动,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陆小凡发来的消息,只有一个贱兮兮的、叼着玫瑰花的狗头表情包,配着一行字。
“那什么……心怡大侦探,找到那帮老狐狸的尾巴了没?我这边快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侧写出来了。”
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按下,指尖冰冷得像没有生命的义体。
我该怎么告诉他?
我可能找到了,但那条尾巴,连接着的可能是我最尊敬、最信任的人。
我没有回复,而是用一双微微颤抖的手,调出了王皓用生命换回的那份残缺数据。
那7%的核心文件,像一块浸透了鲜血的墓碑,静静地躺在加密硬盘里。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导师的异常访问时间、访问终端的物理地址,与“万事通”平台后台日志里,一个高权限匿名登录的记录进行交叉比对。
进度条在屏幕上缓缓爬行,每一帧的推进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耳边甚至出现了幻听,听到了服务器机房里那种沉闷的轰鸣。
最终,屏幕中央,弹出了一个猩红色的、如同恶魔之眼的“mAtch”字样。
时间戳,完美吻合。
Ip跳板的初始节点物理指向,完美吻合。
数据包往来使用的加密指纹特征,完美吻合。
办公室的空调冷风仿佛瞬间穿透了我的皮肤,直吹骨髓。
我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单词,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意。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没有敲门,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赵伟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堵沉默的墙,他身后的光线被完全遮蔽,让整个办公室都暗了下来。
“在忙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情绪,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重物落在地板上的闷响。
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在那一瞬间,我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才没有做出任何多余暴露自己的动作。
我的手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速度,敲击在快捷键上,切换了屏幕。
屏幕上瞬间变成了一个早就准备好关于“数据幽灵”技术分析的界面,上面布满了复杂的代码和拓扑图。
“赵队。”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强迫自己直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继续说道:“我在追踪‘数据幽灵’的技术源头。”
赵伟缓步走到我的工位旁,没有说话,目光像两把手术刀,一寸一寸地刮过我的屏幕,似乎想从那些代码的缝隙里找出破绽。
“根据画廊事件的残留代码分析,”我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语速平稳地解释道,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心的编排,“我发现这种技术的底层架构有多个变体,代码风格和加密逻辑都不尽相同,不像是单一来源。”
“我怀疑在暗网存在一个匿名的开发者网络,他们在共享和迭代这类攻击脚本。画廊事件里的凶手,可能只是其中一个使用者。”
这是我们早就商量好的说辞,一个完美的烟幕弹,既能解释我们最近的异常举动,又能将调查方向引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外部威胁。
“所以,你在排查警局内部是否有终端被用作跳板,访问过这些可疑的网络?”赵伟替我说完了后半句,语气里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是的。”我点了点头,迎着他的目光,“以防万一,排查内部安全隐患。”
赵伟沉默了片刻,办公室里只剩下服务器散热风扇的低鸣,那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他没有继续追问技术细节,这本身就不太正常。
他突然话锋一转,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我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沈心怡,你最近的状态很不对劲。”
“李队把你们保护得太好了,让你们忘了什么是规矩,什么是纪律。”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我的办公桌上,身体前倾,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别跟着陆小凡那种人走火入魔。有些线,是红线,踩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下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我放在桌下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刺痛感让我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我明白,赵队。”我平静地回答,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用力,“我只相信数据,数据不会骗人。”
赵伟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惯常的压迫,反而像是在看一个已经踏上独木桥,并且固执地走向断崖的人。
那不是警告,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直起身,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直到办公室的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衬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赵伟的出现,像一声尖锐的警钟,在我脑子里疯狂地鸣响。
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了。
不,或许不是怀疑,而是监控。
我不能再通过任何常规的,或者我们团队内部的加密渠道去调查这件事了。
风险太高,任何一点异常的数据流动,都可能成为压垮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看着屏幕上导师的名字,和那条铁证如山的数据记录,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我被恐惧和背叛感掏空的脑海里疯狂滋生。
我必须亲自去问他。
当面。
这或许是陷阱,或许是自投罗网,但这也是唯一能撕开真相裂口的机会。
在被严密监控的数字世界之外,进行一次最原始的、面对面的交锋。
我给李建国发了条消息:“李队,我下午有点私事,需要请假。”
没有等他回复,我关掉了所有调查界面,将那份吻合的数据记录加密后存进了一个伪装成纽扣的微型U盘,然后将它缝在了外套的袖口里。
我站起身,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动作有些僵硬。
办公室窗户的玻璃上,映出了一张疲惫、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脸。
那张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学生时代的天真和崇拜。
我要去见我的导师。
不是以学生的身份去请教,而是以一个……调查者的身份,去审问一个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