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黢黢的，一阵能把房顶掀翻的尖叫声猛地把我惊醒。不是鸡叫，不是狗吠，是五姑唐小姝破了音的哭嚎，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又惊又怒，还带着恶心。
“啊——！！！尿了！尿床了！骚死了！我的被子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清醒。小雅！真尿床了！
我猛地坐起来，套上棉袄就拉开门。冷风嗖地灌进来，但我顾不上冷，眼睛死死盯着五姑那屋。
门大开着，五姑只穿着睡觉的单衣，头发乱得像草窝，跳着脚在门口哭骂，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完全没了平时那点装出来的斯文样子。她指着屋里，手指头都在抖，像是见了鬼。
“妈！妈你快来看啊！没法活了！这遭瘟的死丫头！她尿我床上了！全湿了！臊气熏天啊！恶心死我了！”她一边嚎一边跺脚，恨不得把地跺出个坑。
奶奶也被吵醒了，披着件旧棉袄，阴沉着脸从堂屋出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嚎什么嚎？天都没亮！叫魂呢！”她走到五姑门口，皱着眉头往里一瞅。
那股子浓烈的尿骚味儿，隔老远都能闻到。
奶奶的脸瞬间就黑透了，像抹了锅底灰。她猛地冲进屋里，一把将缩在床最里面、用湿被子蒙着头的小雅给薅了出来！
小雅吓得尖叫一声，小脸惨白，眼泪哗哗地流，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她身上那套大伯过年才给她买的粉红色新棉衣裤，裤裆那里湿漉漉、暗沉沉的一大片。脚上袜子也湿了，一只鞋不知道踢哪儿去了。
“你个讨债鬼！扫把星！赔钱货！”奶奶的骂声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手指头狠狠戳着小雅的脑门，“多大了你还尿床？属猪的啊？睡猪圈去吧你！好好的新被子新褥子让你祸害成这样！你爹妈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小雅被戳得脑袋一晃一晃，连哭都不敢大声，只会小声地抽气，吓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五姑在一旁哭天抢地，捶着自己的胸口：“我的新被子啊！我唯一一床像样的被子！全完了！这骚气一辈子都去不掉了！妈！我不管！你让她滚！立刻滚！滚去跟牛睡！别沾我的边！呜哇——！”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天塌下来了。
奶奶被吵得脑仁疼，看着小雅那瑟瑟发抖的怂样，知道骂也白搭，一肚子火全冲着我妈去了：“赵秀秀！你耳朵聋了？死屋里了？还不赶紧死过来把这骚玩意儿弄出去洗！你想熏死全家啊？再把那死丫头片子拎出去弄干净！看着就晦气！”
我妈早就起来了，缩在灶房门口，听见骂声，赶紧小跑过来。看着屋里一片狼藉，闻着那冲鼻子的味儿，她也直皱眉头，但还是低眉顺眼地应着：“哎，哎，这就弄，这就弄。”
她屏着呼吸，进去先把那沉甸甸、湿漉漉、骚烘烘的被褥卷起来抱出来，那味道熏得她直干呕。然后又去拉小雅：“小雅，乖，跟婶出来，换身干衣服，冻坏了……”
小雅吓得往后缩，躲开她的手，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筛糠似的抖。
五姑还在那儿不依不饶，跳着脚喊：“洗？洗了还能要吗？我心里膈应！妈！你得赔我新的！全新的！不然我这觉没法睡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奶奶心烦意乱，吼了她一嗓子：“赔个屁！哪来的钱赔？将就用！再嚎连这骚被子都没你的份！”
五姑被吼得一噎，委屈得不行，但声音总算小了点，只是还在那抽抽搭搭，用眼睛狠狠剜着小雅。
我妈好不容易连哄带拉，把小雅弄出屋，给她套上我以前的破旧衣服——又大又不合身，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看着小雅从外婆家带来的那几件小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干干净净，补丁打得整整齐齐，还有那两三双外婆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针脚密实暖和，再对比她现在这狼狈样，我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她外婆对她，是真心疼的。给她扎的三个小辫子，虽然现在乱得不成样子，也能想象出来之前是精心打扮过的。白白胖胖的小脸，这才来几天，就吓得没了血色。
“……看着人模人样，原来是个尿炕精！真是随根儿，跟她那锯嘴葫芦的娘一个德行！白吃那么多饭了！废物点心！”奶奶在一旁冷言冷语，骂得极其难听。
小雅听到骂她娘，眼泪流得更凶了，扁着嘴，却不敢哭出声。
换好干衣服，她还是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
奶奶厌恶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弄远点！看着就烦！今天喂鸡、捡柴火的活儿都归她！干不完别想吃饭！”
五姑哭啼啼地把那堆湿被褥拖到院子角落里，嫌弃地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然后自己“砰”地一声甩上门，回屋生闷气去了。
院子里，顿时只剩下小雅一个人。穿着我那不合身的破烂衣服，显得她更加瘦小可怜。她孤零零地站在冷风里，看着地上那堆因为她而遭殃的被褥，小脸上全是茫然和恐惧，还有未干的泪痕。
我妈已经叹着气开始烧水，准备洗那堆又骚又沉的被褥了。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刚才心里那点“五姑活该”的快意，早就没了踪影。
这泡尿，像一盆冷水，不仅浇湿了被褥，也把这家里最后那点虚伪的表象浇了个透心凉。露出了里面最冰冷、最刻薄、最欺软怕硬的烂芯子。
小雅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我，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无助和哀求。
我扭开头，没再看她。
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从今天起，她唐小雅，就算是彻底落进这个火坑了。 甭想再过一天她外婆家那种虽然穷但至少有人疼的日子。
她就是第二个我。 不，她比我还不如。 我至少熬惯了，心硬了。 她呢？这才刚开始。
这老唐家闺女的命，就像这早春的风，又冷又硬，刮得人生疼，还看不到头。
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小雅也打了个更厉害的哆嗦。
她缩了缩脖子，看着那堆湿被褥，又看看冰冷的手，最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鸡窝走去——奶奶吩咐的活儿，她不敢不干。
她的背影，小小的，垮垮的，看着就让人心头发堵。
这吃人的日子啊。 又多了一个垫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