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光冷冷清清地照进破窗户,我在架子床上翻了个身,浑身疼得吸冷气。肚子里那点刺泡和酸菜杆早就没影了,饿得烧心。外头静悄悄的,只有蛐蛐在叫。
我竖着耳朵听堂屋那边的动静,啥也没有。奶奶估计睡沉了。
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像只猫一样溜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院坝里没人,月光把地上照得白刷刷的。我的目标很明确——屋后墙角那个酸菜坛子。
晚上偷的那点根本不够塞牙缝,那咸味勾得我更饿了,就想再去摸一根,哪怕就一小根,含在嘴里嘬嘬味儿也行。
我刚摸到坛子边,冰凉的陶罐激得我一哆嗦。正要伸手,忽然听到旁边柴火堆那边有细细嗦嗦的声音。
我吓了一大跳,魂都快飞了,以为是奶奶蹲那儿逮我呢!差点没叫出来。
定睛一看,借着月光,才发现不是奶奶。是个矮矮小小的身影,蹲在柴火堆后面,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哭。
是小雅。
大伯家那个丫头。前年她还跟在我屁股后头,怯生生地叫“萍萍姐”,跟我一起去村后那个山洞背水,路不好走,她摔了一跤,那时候她瘦瘦小小的,也没比我好多少。
可现在不一样了。大伯唐学生在外头打工,听说进了啥厂子,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数目还不小。奶奶捏着那钱,对小雅的态度就来了个翻天覆地。
小雅现在能穿上半新的衣服了,虽然也是别人给的,但没补丁。吃饭能坐上桌了,虽然不敢夹菜,但碗里是实实在在的干饭,偶尔奶奶心情好,还会偷偷往她碗底埋点油渣或者炒鸡蛋。她很少挨骂了,更别说挨打。奶奶看她的时候,那三角眼里没了看我的那种毒光,顶多是不耐烦。
村里那些长舌妇都说,小雅这是掉进福窝窝了。
可她这会儿蹲在这儿哭啥?吃饱了撑的?
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像是嫉妒,又有点好奇。我慢慢挪过去,压低声音:“小雅?你咋了?”
小雅吓得猛一抬头,脸上挂着眼泪珠子,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她看见是我,松了口气,又赶紧低下头,用手背胡乱擦脸,声音囔囔的:“没……没咋。”
“没咋你躲这儿哭?”我在她旁边蹲下来,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不像我,只有汗臭和猪馊味,“奶奶骂你了?”
她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小声抽噎着:“我想我妈了……”
我心里一堵。想妈?是啊,她妈好像跟大伯一起出去打工了,也没带她。但她至少还有奶奶给的好脸色,有饱饭吃。我呢?我连想都不敢仔细想我妈,一想,心里就更空得更疼。
“他们……他们过年会回来吗?”我干巴巴地问,心里知道答案。大人出去了,就像扔出去的石头,几年不见影子常有事。
小雅摇摇头,哭得更伤心了:“不晓得……奶奶说,他们赚钱,给我买新衣服,买糖……可是,我想要我妈……”
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快化掉的水果糖,糖纸都黏糊了。“这是上次奶奶给的,我舍不得吃……想等我妈回来给她看……”
我看着那块脏兮兮的糖,心里那点嫉妒突然就没了,只剩下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原来,就算能吃饱饭,没妈的孩子,心里还是苦的。奶奶给的那点好,像天上的云彩,看得见,摸不着,风一吹就散,根本填不满心里那个大窟窿。
她突然吸了吸鼻子,看着我:“萍萍姐,你饿不?我晚上偷偷藏了半个苞谷粑……”她说着,真的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半个冷硬的苞谷粑,递给我。
我看着那半个粑,喉咙里像有手在抓。但我没接。这是她的口粮,她舍不得吃藏起来的。我吃了,她吃啥?
“我不饿,你留着吧。”我扭开头,声音有点硬。
“你吃吧,”小雅把粑往我手里塞,“我听见你肚子叫了。奶奶……奶奶晚上不给你吃饱,我知道。”
她的手小小的,暖暖的。那半个冰冷的苞谷粑硌在我手心里,却像块烙铁一样烫。
我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低声道:“谢谢。”
我们俩就蹲在柴火堆后面,她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那半个冷硬的苞谷粑。虽然拉嗓子,但真是香啊。
吃完粑,肚子踏实了点。我看了一眼旁边的酸菜坛子,突然没了偷的兴致。
“快回去吧,别让奶奶发现了。”我推了推小雅。
她点点头,站起身,又回头小声说:“萍萍姐,你别怕奶奶,她……她其实有时候也骂我,说我吃得多……”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看着她小小的身影飞快地溜回堂屋那边去了。
院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月光还是那么冷。
我走到酸菜坛子边,揭开盖子,看着里面黑乎乎的酸菜。突然觉得,这东西也没那么吸引人了。
奶奶对小雅好,是因为钱。哪天大伯不寄钱了,或者寄少了,小雅会不会变得和我一样?奶奶那张阴阳脸,对谁都不会真正的好。
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和她捏在手里的东西。
我盖好坛子,慢慢走回我的小黑屋。躺在冰冷的床上,想着小雅的眼泪,想着那半个苞谷粑。
原来在这个家里,苦的不止我一个。只是苦的方式不一样。
但我心里那点走出去的念头,更强烈了。我不要像奶奶一样,眼里只有钱和吃的。我不要我的以后,我的孩子,也只能躲在柴火堆后面哭着想妈,靠半个冷粑填肚子。
窗外,月亮升高了,光更亮了些。
我闭上眼睛,咬着牙。
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