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婆家那亮堂堂的小洋楼回来,我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和过,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一会儿是长英白净的脸蛋,一会儿是那会自己转的洗衣机,一会儿又是我们山洞里那跳动的、熏眼睛的火光。羡慕、不甘、还有点儿说不清的委屈,混在一起,堵在心口。
第二天,寨子里的邱老二家娶媳妇。爸妈既然回来了,按规矩就得去帮忙。妈一早把我和小娴拉到跟前,给我们梳头。我坐在那里,感受木梳划过头发。这头发,是我自己住山洞后一点点养起来的。吃得虽然还是不咋样,但至少能填饱肚子,头发不像以前在阴阳田那样,又黄又乱,爬满虱子,痒得人恨不得把头皮抓破。现在这头发,又黑又亮,我可爱惜了。年纪大点儿了,我开始知道要个好看了,穷归穷,但必须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这是我自己给自个儿定的规矩。
妈给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辫,利利索索地甩在脑后,我喜欢这样。她又拿出这次带回来的新衣服——一件粉红色的上衣,一条蓝色的裤子,硬邦邦的,妈说这叫“牛仔裤”,我头回见,头回穿,绷在腿上有点儿不习惯,但又觉得挺精神。还有一双粉红色的运动鞋,也是崭新的。
穿戴好了,我偷偷摸出自己以前卖山货买的那面小镜子,照了照。
镜子里的姑娘,让我愣了一下。
高高的马尾辫衬得人脸盘都亮堂了。眼睛大大的,黑得像熟透的野葡萄。眉毛细细长长,也是浓黑的。我最得意的是我的鼻子,鼻梁高高的。嘴巴小小的,紧紧抿着。
以前寨子里总有人指指点点,说我像外国人,像洋娃娃,我还一直以为他们是嫌我长得怪,骂我难看呢!读一年级的时候,还有同学给我起外号叫“牛眼睛”。可现在看着镜子里的人,我心里扑通一跳,他们说的… 是真的?我唐平萍,拾掇一下,好像……也挺顺眼的嘛!
心里头像有只小鸟要飞出来,我赶紧把镜子藏好,怕他们看见我在臭美。
爸妈带着我们三个,往邱家走去。我穿着新衣新鞋,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感觉脚下的路都轻快了。小九也穿着新衣服,像只猴子似的蹦跶。小娴被妈妈牵着,红棉袄像个福娃娃。
去吃酒的路上,碰见寨子里好些人,也都是拖家带口去赶礼。他们看见我们这一家五口,眼神都跟钩子似的。有的上下下打量我们簇新的衣服,特别是盯在我那条牛仔裤上,眼神里带着掂量;有的撇着嘴,跟旁边的人咬耳朵,那神情,不用猜,肯定没啥好话。
“哟,学冬家回来了?这是在外头挣着大钱了吧?娃儿们都穿得这么展样?”一个婶子拖着长音,话里带着刺。
爸只是憨厚地咧咧嘴:“啥大钱不大钱的,过年嘛,给娃儿扯件新布。”
“老二媳妇这趟回来,脸色倒是红润了嘞,还是在外面日子舒坦啊。”另一个声音不咸不淡地飘过来。
妈嘴角扯了扯,没接话,只是把小娴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我看着他们那些探寻的、带着酸气的目光,听着那些不阴不阳的话,刚才那点因为新衣服和镜子里那精神模样生出的欢喜,像被泼了盆冷水,滋滋冒着烟,就快熄了。我知道他们心里想啥,无非是觉得爸妈从外面回来,好像多了几分光鲜,他们心里不自在,非得说几句酸话,把那点光鲜抹掉才舒坦。他们哪里知道爸妈在厂里流了多少汗,我们在老家吃了多少苦。
但这回,我没像以前那样,立刻低下头,把自己缩起来。我反而悄悄挺了挺脊梁,让那马尾辫甩动的幅度更大了些。好看就是好看,我自个儿乐意,关他们啥事?
我们继续往前走,把那些扎人的目光和闲言碎语甩在身后。邱老二家门口挂起了大红灯笼,鞭炮屑铺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硝烟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气,踏进了那片喧闹之中。不管别人怎么看,今天,我唐平萍,就要穿着这身新衣服,昂着头,吃这场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