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一弯新月爬上树梢,清冷的光辉勉强透过没有窗纸的窗洞,在破败的屋内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院子里收拾东西的窸窣声早已停止,沈清徽不知从何处找出半截蜡烛头,用火石点燃。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陈鹰依旧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养神。腿上传来的阵阵钝痛提醒着他方才的鲁莽,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这死寂的沉默,和坐在他对面、烛光映照下那个模糊而沉静的身影。
沈清徽就坐在离他不远的一个树墩做成的简陋凳子上,姿态端正,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膝上。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只是在等待。
她在等什么?等他开口质问?等他主动提出离开?还是……等他露出更多可供她评估的破绽?
陈鹰的耐心,在这种无声的对峙中,正被一点点消磨。他习惯于直来直去的厮杀,习惯于刀锋见血的冲突,却极少面对这种绵里藏针、暗流汹涌的场面。这个女人,比山林里最狡猾的狐狸还要难缠。
终于,他有些按捺不住,睁开眼,那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的眸子看向沈清徽,沙哑地打破了沉默:“你……”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沈清徽也几乎同时抬起了眼眸。
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的烛光下撞在一起。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任何躲闪,也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在这一刻开口。
“陈猎户,”她抢先一步,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截断了他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你的伤,已无大碍。再静养些时日,当可恢复如初。”
陈鹰到了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抿紧了唇,沉默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他知道,重点来了。
沈清徽没有移开目光,她直视着陈鹰那双充满戒备和探究的眼睛,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救你,并非一时善心。”
开门见山,没有丝毫粉饰。
陈鹰瞳孔微缩,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果然!他心中冷笑,所有的铺垫,所有的付出,终于要图穷匕见了么?他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我姓沈,名清徽。”她继续道,语气平淡地像是在介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并非真正的林招娣。机缘巧合,流落至此。如今孑然一身,在这白石村,看似有了立锥之地,实则危机四伏。”
她顿了顿,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片深沉的冰海。
“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觊觎我这点微末技艺、欺我孤身之人,不会只有刘三之流。村中乡绅,邻村恶霸,乃至……更远处的目光,迟早会落在我身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陈鹰的心上。她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故作可怜,只是冷静地分析着自身的处境,将潜在的威胁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我欲在此立足,安稳度日,乃至……有所作为。”她说到这里,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不容忽视的野心,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仅凭我一人,力有未逮。我需要人手,需要……力量。”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陈鹰身上,带着一种精准的评估和……毫不掩饰的需求。
“我需要一柄利刃。”
利刃!
这个词,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陈鹰脑海中的迷雾!所有的疑惑,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她看中的,是他这个人!是他曾经在战场上磨砺出的身手,是他即便重伤濒死也能爆发的凶悍,是他一个眼神就能吓退地痞流氓的威慑力!
她救他,养他,治好他的伤,就是为了将他打磨成她所需要的——刀!
一股被利用、被算计的怒火,夹杂着一种奇异的“果然如此”的释然,猛地冲上陈鹰的头顶!他几乎要嗤笑出声,想要质问,想要嘲讽她这异想天开的野心和赤裸裸的利用!
然而,沈清徽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冷静,甚至……感到了一丝震撼。
“你护我周全,处理那些我不便出手、或无力应对的魑魅魍魉。”她的语速平稳,带着一种谈判式的冷静,“作为交换——”
她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供你衣食,助你彻底康复,让你不必再为生存挣扎,不必再因伤病而狼狈等死。”
这是最基本的生存保障。
“我予你应有的尊严。”她的目光扫过他因为用力而攥紧的拳头,扫过他即便坐着也挺直的脊梁,“你不再是村民口中那个‘晦气’的孤寡猎户,不再是被遗忘在破屋里的伤兵。你是我沈清徽的人,你的价值,由我认可,由我赋予。”
尊严!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陈鹰心中最柔软、也是最疼痛的地方!他想起了村民避之不及的目光,想起了独自忍受伤痛时的绝望,想起了方才沈清徽那声关于“保家卫国”的叹息……他缺的,从来不仅仅是活下去的机会,更是那份被践踏已久的、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沈清徽,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虚伪的痕迹。然而,没有。她的眼神坦荡而直接,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公平不过的交易。
“以及,”沈清徽迎着他剧烈波动的目光,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具诱惑力的筹码,“一个前程。”
前程?!
陈鹰的瞳孔猛地收缩!一个前程?对他这样一个无根无基、除了杀人狩猎别无长处的残兵而言,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跟着我,你不会只是一个护卫,一把刀。”沈清徽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却又奇异地令人信服,“我的目光,不止于这白石村一隅。他日若成势,你便是元勋,是基石。战场给你的,是伤痕与遗忘。我能给你的,是立足之地,是受人尊重的身份,是……一个足以匹配你曾经付出与牺牲的未来。”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蜡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陈鹰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紧握的双拳,手背上青筋虬结,显示着他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剧烈的天人交战。
愤怒吗?有的。任谁被如此直白地当作工具评估、招揽,都会感到愤怒。
不甘吗?有的。他陈鹰,何曾需要依靠一个女人的“施舍”来获取尊严和前程?
但是……
他无法否认沈清徽话语中的真实性。
她确实救了他的命。
她确实有能力治好他的伤。
她确实……看穿了他内心最深的渴望——不是苟活,而是有尊严地、有价值地活着!
她给出的条件,赤裸,却公平。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没有虚伪的恩情绑架,只有摆在明处的交易。
而且,她坦诚得可怕。她毫不掩饰她的野心,她的利用,但也毫不吝啬她承诺的回报。这种坦诚,反而比那些口蜜腹剑的伪善,更让他……难以拒绝。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驱赶野猪时的冷静,处理伤口时的专注,面对地痞时的镇定,以及此刻谈判时的从容与……霸气。
这个女人,绝非池中之物。
跟着她,或许……真的会不一样?
风险巨大。她身份成谜,野心勃勃,前路注定荆棘密布。
但回报……也可能是他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
是继续回到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破屋,守着狩猎和日渐衰败的身体,直到某一天悄无声息地烂掉?还是……抓住这唯一伸过来的、尽管冰冷、却足够坚实的手,赌一个未知却可能波澜壮阔的未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
蜡烛烧短了一截,烛泪堆积,如同陈鹰此刻凝固的思绪。
终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烛光下,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暴戾和挣扎,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孤注一掷的决绝。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直直地看向沈清徽。
“好。”
一个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字,从他口中吐出。
没有多余的誓言,没有激动的表忠心。
只有一个字。
却重若千钧。
沈清徽看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海,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她知道,她成功了。不是靠施恩,不是靠胁迫,而是靠精准的利益分析和……对人性弱点的致命一击。
“记住你今天的话。”她站起身,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我沈清徽,从不亏待自己人。”
她走到门口,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清冷的月光洒了进来。
“今夜你便住在这里。”她侧过头,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平淡,“明日,我会让人送些必需品过来。你的破屋,不必再回去了。”
说完,她径直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月色笼罩的院落里。
屋内,再次只剩下陈鹰一人,以及那截燃烧将尽的蜡烛。
他依旧保持着坐姿,一动不动。
“利刃……”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弧度。
是了,从今往后,他便是她手中的利刃。
锋刃所向,不知是斩向魑魅魍魉,还是……最终也会伤及自身?
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便不会再回头。
他闭上眼,感受着腿上传来的、昭示着新生的微弱痛楚,以及胸腔里重新燃起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正式的邀请,已然发出。
一场各取所需、却也危机四伏的同盟,在这一刻,于这间弥漫着烛火与月光的小屋里,正式缔结。
棋局,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