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山夫妇连滚带爬逃离小院的狼狈模样，仿佛还在眼前。沈清徽站在院中，感受着周遭重归的宁静，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唯有冰凉的审慎。借陈砺之势进行“无形的敲打”，只是权宜之计，是应对豺狼窥伺时，亮出的第一根尖刺。但尖刺终非长久之道，真正的堡垒，需由内而外的稳固与凝聚。
夜幕缓缓降临，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被深蓝的暮色吞噬，几颗星子悄然点缀其上。小院内，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将崭新的铁锅映得发亮，锅中正“咕嘟咕嘟”地炖着陈砺带回来的那半只山鸡混合着山上采来的新鲜菌菇，浓郁的香气伴随着水汽蒸腾而起，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驱散了白日里那点令人不快的浊气。
沈清徽看着那氤氲的热气，目光沉静。她转身走进屋内，从那个带锁的小木匣里，取出了几枚崭新的铜钱。这是“改善金”的一部分，她特意留下的。
“陈砺，”她唤道，将铜钱递过去，“去村头张屠户家，割两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再打一壶……嗯，打半壶最烈的烧刀子回来。”
陈砺看着她手中的铜钱，微微一愣。主子平日生活极其简朴，恨不得一枚铜钱掰成两半花，用于改善生活的钱也多是购买必备的米粮工具，鲜少在吃食上如此“奢侈”，更别提酒水了。
沈清徽看出他的疑惑，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今日，我们小小庆贺一番。”
她没有多说，但陈砺立刻明白了。庆贺的，不仅是成功吓退了林大山夫妇，更是那沉甸甸的一两三钱银子，是这艰难时世里，他们凭借自身智慧与力量，挣来的第一份像样的家底，挣来的……希望。
“是。”陈砺不再多问，接过铜钱，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融入夜色之中。他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愈发挺拔坚定。
沈清徽则继续在灶台边忙碌起来。她用新买的白面，和面、揉团，动作不算特别熟练，却带着一种异常的专注与沉稳。前世宫廷，她虽不必亲手制作膳食，但于美食鉴赏、食材搭配乃至一些精巧点心的制法，都曾涉猎，眼界远非寻常村妇可比。如今条件简陋，她便将那点理论知识，因地制宜地运用起来。
待陈砺提着用干净荷叶包裹的五花肉和一个小巧的酒葫芦回来时，沈清徽已经将面团醒好，正手法生疏却有条不紊地擀着面皮。她没有做复杂的式样，只是将面团擀成薄薄的大张，撒上少许珍贵的细盐和切碎的野葱，细细抹匀，再层层叠起，重新擀开，然后切成均匀的宽条。
“这是……？”陈砺看着那与寻常面食略有不同的做法，有些好奇。
“简单做些烙饼，配着肉吃。”沈清徽头也不抬，语气平常，“你把肉洗了，切成薄片，用那边的粗盐和姜片略腌一下。待会儿我们用新铁锅煎着吃。”
她没有指挥陈砺去做更复杂的活儿，这些基础的食材处理，陈砺已在日常中慢慢学会。让他参与进来，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接纳。
陈砺依言行事，动作麻利。他虽是男子，但在军中早已习惯自理，后来独居狩猎，处理食材更是家常便饭。锋利的柴刀在他手中运用得恰到好处，五花肉被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状，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泛着诱人的脂光。
当王婆子被沈清徽以“商讨茶叶后续”为由请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整洁的小院里，新买的厚铁锅架在临时垒好的灶上，锅底肥厚的肉片正被煎得“滋滋”作响，油脂渗出，香气扑鼻。沈清徽挽着袖子，在一旁照看着锅里翻滚的菌菇鸡汤和旁边烙得两面金黄的葱油饼。而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陈猎户，正沉默地坐在小凳上，往灶膛里添着柴火，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竟奇异地淡化了几分平日的凶悍，多了些……烟火气。
王婆子脚步一顿，有些愣神。这画面，与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场景都不同。没有算计，没有紧张，甚至没有主仆分明的界限，只有一种……忙碌而踏实的温馨。
“婆婆来了，快请坐。”沈清徽抬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指了指旁边一张擦拭干净的石凳，“正好，饭食刚备好，一起用些。”
王婆子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这怎么好意思？老婆子我吃过了，吃过了……” 话虽如此，那锅里飘出的浓郁肉香和饼香，却让她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唾沫。这年头，谁家不缺油水？更何况是如此实在的肉食和白面饼子。
“婆婆不必客气。”沈清徽将一张烙得焦香的饼子夹到洗净的粗陶碗里，又铺上几片煎得恰到好处的五花肉片，递到王婆子面前，“今日这第一锅肉和饼，理当先敬婆婆。若非婆婆您人面广，手腕活，咱们那‘山野清茶’也不可能如此顺利打开局面，卖出这般好价钱。”
她语气真诚，目光清亮，仿佛真心实意地感激着王婆子的功劳。
王婆子看着碗里油汪汪、香喷喷的肉夹饼，再听着沈清徽这番给足面子的话，心里那点因为陈砺在场而产生的拘谨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重视、被认可的舒坦与得意。
“哎哟，我的好丫头！你这张嘴啊，真是甜到婆婆心坎里去了！”她也不再推辞，接过碗，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婆婆就不跟你客气了！说起来，也是丫头你的手艺好，那茶叶才能入了那些人的眼！”
她坐下来，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白面饼子外脆内软，带着葱油的咸香，五花肉煎得焦香，肥而不腻，混合在一起，简直是人间美味！她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赞道：“好吃！真好吃！丫头你还有这手艺！”
沈清徽笑了笑，又同样给陈砺盛了满满一大碗肉和饼，最后才给自己弄了一份。她没有先动筷，而是拿起那个小小的酒葫芦，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她取来三个干净的粗陶碗，给王婆子、陈砺和自己，各自倒了小半碗清澈烈性的烧刀子。
“我们三人，因缘际会，方能聚在此处。”沈清徽端起酒碗，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婆子和陈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人耳中，“前路或许艰难，周遭或许虎狼环伺。但今日，我们有了第一笔像样的进项，证明了我们这条路，走得通，也值得走下去。”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凝：“这第一碗酒，不敬天，不敬地，敬我们自己。敬婆婆左右逢源，信息通达；敬陈砺护卫周全，不辞辛劳；也敬我自己，尚未放弃，勉力支撑。愿我们今后，依旧能各司其职，同心协力。”
她没有说什么华丽的辞藻，每一句都落在实处，肯定了每个人的价值，也将自己放在了与他们共同奋斗的位置上。
王婆子听得心潮澎湃，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被人如此郑重地对待过，激动地端起酒碗：“说得好！丫头！婆婆跟着你干！以后你说往东，婆婆绝不往西！” 说罢，仰头就喝了一大口，却被那烈酒呛得连连咳嗽，脸都红了，却还是咧着嘴笑。
陈砺沉默地看着沈清徽，眼神复杂。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被家族抛弃、被乡邻排斥的残兵，有朝一日，能被人如此平等地看待，能将“护卫周全”视为与“信息通达”、“谋划支撑”同等重要的功绩。他端起酒碗，没有多余的话，只沉声道：“陈砺，万死不辞。” 随即，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饮下的不是灼喉的液体，而是滚烫的誓言。
沈清徽看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她也端起碗，轻轻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灼烧感，却也让血液微微沸腾。她并不喜酒，更不擅饮，但此刻，这仪式感是必要的。
恩，已然施下。接下来，便是巩固这“恩”所带来的凝聚力。
酒过一巡，主要是王婆子在喝，沈清徽放下酒碗，拿起放在一旁的、早已准备好的两个小布包。
“婆婆，”她将其中一个稍大些、沉甸些的布包推到王婆子面前，“这是您这个月的分成，以及……一份额外的谢礼。茶叶卖得如此之好，远超预期，您功不可没。”
王婆子疑惑地接过，入手一沉，她打开一看，眼睛瞬间瞪圆了！里面除了按照约定比例计算的铜钱分成，竟然还多出了一块约莫半钱重的、亮闪闪的小银角子！
“这……这……”王婆子拿着那块小银角子，手都有些抖了。铜钱是生意，这多出来的银子，就是实实在在的情分和看重了！
“婆婆莫要推辞，这是您应得的。”沈清徽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日后，仰仗婆婆的地方还多着呢。”
王婆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将布包死死攥在手里，仿佛攥住了通往富贵未来的门票。这一刻，什么李地主的小恩小惠，什么林大山夫妇的挑拨离间，在她心里都比不上这块实实在在的银角子和沈清徽这份“看重”！
接着，沈清徽将另一个稍小些、但同样沉甸甸的布包，递向陈砺。
陈砺一怔，下意识地想拒绝：“主子，属下……”
“拿着。”沈清徽打断他，目光平静，“这不是赏赐，是份例，亦是信任。你需添置合手的武器，养护弓箭，置办更利于行动的衣物鞋履，乃至购买一些伤药备用。这些，皆是你履行职责所必需。钱在你手，如何用在刀刃上，你自己权衡。我只看结果。”
她没有像对王婆子那样给予额外奖励，因为对陈砺而言，绝对的信任和赋予他自主支配部分资源的权力，比单纯的金钱更能体现其价值，也更能激发其责任感。
陈砺看着那布包，又看向沈清徽清澈而笃定的眼神，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明白了主子的深意。这不仅是钱，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是将自身部分安危托付于他的象征。他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布包，声音低沉而坚定：“属下，定不负主子信任。”
“好。”沈清徽颔首，不再多言，拿起筷子，“肉凉了便不好吃了，用饭吧。”
接下来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融洽和热烈。王婆子因为得了意外之财，话匣子打开，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分享着村里新打听来的八卦，谁家和谁家为了争水差点打起来，谁家姑娘说了门好亲事，甚至还包括李地主家似乎最近在频繁接触镇上的典吏……
沈清徽安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引导着话题，从中筛选着有用的信息。陈砺依旧沉默，但进食的速度明显放缓，显然也在仔细倾听。
烈酒、肉香、温暖的灶火、以及沈清徽刻意营造的平等与尊重的氛围，如同最好的粘合剂，将这三个出身、经历、性格迥异的人，暂时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恩威并施。
白日里对林大山夫妇，是“威”的彰显，借陈砺之势，凌厉敲打，划清界限，震慑外敌。
夜晚这小院犒赏，则是“恩”的赋予，物质奖励结合精神肯定，尊重个体价值，赋予信任权责，凝聚内部人心。
沈清徽坐在主位，看着王婆子因酒意和兴奋而泛红的脸颊，看着陈砺在火光映照下愈发坚毅的眉眼，慢慢嚼着口中焦香的烙饼。
她知道，团队凝聚的雏形，就在这肉香与酒气中，悄然铸就。
然而，她更清楚，真正的考验，从未远离。李地主的试探，林老五与赌坊的牵扯，乃至这小小茶叶生意可能引来的更多觊觎……都如同隐藏在夜色下的暗礁。
但此刻，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有了耳，有了刀，也有了一点点……可以称之为“我们”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