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一句“攻心之言”后，沈清徽与陈鹰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无声的、诡异的默契。
她依旧每日午后准时出现，如同山间精准报时的溪流。推门，进屋，放下背篓，里面照例是捣好的药泥、干净的布条、一竹筒清水，以及用干净树叶包裹的食物——有时是烤得恰到好处的兔肉或山鸡肉，有时是几个饱满的野果，偶尔甚至会出现一小罐明显是精心熬煮的、散发着谷物香气的稀粥。
她的动作流程固定不变：检查伤口，清理，敷药，包扎，放置食物和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也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她不再看他因失禁而弄脏的衣裤和床褥，也不再对他紧绷的身体和复杂的目光给予任何回应。
她像是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只负责完成“治疗”与“供给”这两项核心任务，完事后便立刻离开，绝不逗留。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极少，她的目光总是专注在伤处和草药上，仿佛陈鹰这个人，除了那条需要处理的伤腿，其余部分都与她无关。
这种极致的“专业性”和“非侵入性”，起初让陈鹰更加警惕。他像一个老练的猎人，在暗处仔细观察着闯入领地的未知生物，试图从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呼吸的频率中，找出破绽，窥探其真实目的。
他注意到，她带来的药泥，成分似乎在不断微调。有时气味更清苦，有时带着淡淡的异香。而他的伤腿，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换药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肿胀几乎完全消退，伤口处的腐肉尽去，鲜红的新肉芽顽强地生长着，逐渐覆盖裸露的创面。高烧早已退去，体力也在缓慢恢复，他甚至能尝试着，依靠那根沈清徽不知从何处找来、削磨得光滑趁手的木棍，勉强支撑着下地站立片刻。
他也注意到，她带来的食物，并非随意敷衍。肉类都处理得很干净，烤制得外焦里嫩，易于消化；野果总是挑选最饱满熟透的；那偶尔出现的稀粥，更是煮得糜烂，里面似乎还掺了些碾碎的、不知名的草药根茎，喝下去后，腹中温暖，能感觉到一丝气力的回升。
她做得太周到，太细致，细致到……完全不像是临时起意的善举，更像是一场经年累月、精心策划的……投资？
可投资他什么？他一个一无所有、连自己都养不活的残废猎户，有什么值得她如此费心？
陈鹰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将戒备和敌意赤裸裸地写在脸上。他开始沉默。
在她到来时，他不再试图用凶狠的目光驱逐她，也不再发出抗拒的低吼。他只是沉默地配合着她换药的动作，沉默地看着她忙碌，沉默地在她放下食物和水后，看着她离开。
他的沉默，并非顺从，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观察与等待。他在等，等她露出马脚，等她提出条件，等她揭示这持续援助背后真正的意图。
然而，沈清徽的耐心，似乎比他所见过的最深的山潭还要幽深。她日复一日地来，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流程，脸上永远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她天生就是来做这些事的，没有任何其他想法。
这种“无所求”的持续付出，像水滴石穿，悄然侵蚀着陈鹰用怀疑和戒备筑起的高墙。
他开始在沈清徽离开后，一边慢慢咀嚼着她留下的食物，一边不由自主地回想她今日的每一个细节。
她的手指很巧，包扎时动作轻柔而精准，几乎不会弄疼他。
她的侧脸在从窗洞透进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过于清瘦和苍白，不像寻常村妇那般健硕。
她似乎……很累？有一次，她在蹲下起身时，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虽然她立刻稳住了，但他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虚弱。
她身上的粗布衣裙，永远是那两件，洗得发白，边角甚至有些磨损。
一个有着如此本事的女子，为何会过得如此……清贫？甚至不如村里那些寻常妇人？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指向的却不是他最初预想的“阴谋”，而是这个女子本身的神秘与……矛盾。
这一日，沈清徽照例前来换药。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只剩下中心一小块还在生长新肉。她的动作越发轻柔，敷药时，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小腿上健康的皮肤。
那触感微凉，带着山泉清洗后的干净气息，与他自身因久卧而产生的黏腻燥热感截然不同。陈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感觉从那触碰点蔓延开来，让他下意识地想缩回腿，却又强行忍住。
沈清徽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专注地将最后一点药泥敷好，开始包扎。
就在这时，屋外远处，隐约传来了王婆子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似乎在和什么人高声说着什么，语气带着惯有的夸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打探。
“……可不是嘛！谁能想到呢？老林家那丫头，看着不声不响的，竟有这等本事！做的米糕那叫一个好吃，连镇上的货郎都抢着要呢！唉，就是心太善，见不得人受苦，这几日总往后山跑，说是采什么草药，帮人治伤，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自家都顾不上，还管别人死活，真是……”
声音断断续续，随着山风飘来，并不清晰，但核心信息却精准地传入了破屋内两人的耳中。
陈鹰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一直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林招娣……做米糕卖钱？心善？帮人治伤？
他猛地抬起眼，看向正在为他打结的沈清徽。她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仿佛根本没听见屋外的议论，又或者，听见了也毫不在意。
所以，她用来买粮食、买布条、甚至可能用来换取那些他没见过的新鲜肉食的钱，是她自己辛苦做米糕赚来的？她每日来回奔波于村里和后山，不仅仅是为了给他采药治伤，还要忙于生计？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陈鹰。
他一直以为，她的援助或许来自某种不为人知的渠道，或者她本身就藏着巨大的秘密和资源。却从未想过，这持续不断的、救了他性命的援助，可能源自于她自身同样艰难处境下的……辛苦所得。
“米糕……”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沙哑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沈清徽打好了最后一个结，动作流畅地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她终于抬眼，正视了陈鹰一眼，那眼神依旧清澈平静，没有任何被“撞破”的尴尬或想要解释的欲望。
“好好休息。”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然后，她像往常一样，背上背篓，走向门口。
这一次，陈鹰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的视线。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陈鹰没有立刻去动身边还带着温热的食物。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目光落在自己被包扎得妥帖的伤腿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王婆子那隐约的话语，和沈清徽方才那平静无波的眼神。
米糕……治伤……辛苦奔波……清贫的衣着……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他之前所有的猜测和戒备，形成了尖锐的冲突。
如果她别有用心，为何要动用自己辛苦赚来的、本就不宽裕的资源来救他一个毫无价值的人？
如果她有所图谋，为何在王婆子几乎快要说破她“善举”的时候，她还能如此镇定，甚至没有趁机向他表功或暗示？
如果她只是“一时兴起”，这持续的、细致的付出，又该如何解释？
他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推断，在这个看似最简单的事实面前——她可能很穷，她在用自己辛苦劳作所得救他——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卑劣。
他一直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将她所有的行为都贴上“阴谋”的标签。可如果……如果她真的，就只是……想救他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他想起了她驱赶野猪时的冷静，想起了她处理伤口时的专注，想起了她那句石破天惊的“保家卫国，落得如此下场，不该”，也想起了她每日来去时，那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羞愧、感激、困惑和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不息。
他不再仅仅是沉默地观察和等待。
他开始……真正地思考这个叫做林招娣的女人。
她像一个巨大的谜题，包裹在层层迷雾之中。他之前只看到了迷雾的诡异，试图驱散它。而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探究迷雾之下，那真实的、或许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内核。
持续的援助，如同涓涓细流。
它没有汹涌澎湃的力量，却能在不知不觉中，穿透最坚硬的岩石。
陈鹰那由屈辱、不甘和怀疑构筑的心防，在这一日，终于被这无声的、持续的付出，撬开了一道细微的、却至关重要的裂缝。
从戒备，到沉默，再到此刻……复杂难言。
他伸出手，慢慢拿起那片包裹着烤肉的树叶。肉香扑鼻，温暖透过树叶传递到掌心。
这一次，他咀嚼得异常缓慢，仿佛在品尝的，不仅仅是食物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