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江风透过轩窗,带来湿润的水汽与远处舟楫的欸乃之声。熏香清雅,与窗外浩瀚江景相映成趣,却都成了此刻对峙二人之间的背景。
谢长渊的目光在沈清徽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审视并非无礼,而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仿佛要将眼前这看似普通的村姑从皮相到骨血,乃至灵魂深处都剖析透彻。他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和谐的组合——粗布麻衣难掩通身气度,年轻面庞下藏着洞悉世情的沉静,清澈眼眸中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沈姑娘。”谢长渊终于开口,声音温润如玉,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从容,“久仰。请坐。”
他没有丝毫因为她衣着朴素而流露轻视,也没有因她自称来自白石村而表现出讶异,仿佛她出现在这望江楼最高雅的包厢里,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沈清徽微微颔首,从容走到他对面的梨花木椅前坐下,脊背挺直,姿态自然。陈砺则无声地退至门边阴影处,如同融入环境的雕像,却又确保能将室内一切动静尽收眼底。
伙计奉上香茗,悄然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雅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窗外永恒的江水声。
“谢某冒昧相邀,唐突之处,还望沈姑娘海涵。”谢长渊执起茶壶,亲自为沈清徽斟了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公子刻入骨子里的教养,“实在是姑娘所赠之物,与那封回信,令谢某……心生好奇,乃至震撼。”
他将茶杯轻轻推至沈清徽面前,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抹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依旧挂在嘴角,眼底却锐光隐现:“尤其是姑娘在信中提及的‘标准化’、‘品牌故事’、‘借势赋能’等见解,可谓字字珠玑,发谢某之未见。不知姑娘师从何方高人,竟有如此眼界?”
他看似闲聊,实则第一轮试探已然开始——探究她的背景与底蕴。
沈清徽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白瓷的温润,并未饮用,只淡然一笑,四两拨千斤:“山野之人,偶得前人遗泽,自行揣摩罢了,谈不上师从。倒是谢公子,身处困顿,却能于这偏隅之地,将锦绣阁经营得风生水起,力压群伦,此等手腕与心性,方令人钦佩。”
她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回对方身上,既回避了自身来历的深究,又表达了赞赏,更点出他“身处困顿”的现状,暗示彼此皆有不愿多言的底牌。
谢长渊凤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更深的兴味。好敏锐的反应!好犀利的回击!
他轻笑一声,不再纠缠于此,转而切入正题:“姑娘爽快。那谢某便直言了。凝玉膏,确为谢某生平仅见之佳品。姑娘在回信中展现的格局与谋划,亦令谢某心动。合作,并非不可。然,如何合作,利益如何分配,这‘清徽阁’之名,又当如何在这县城,乃至更高处……立足发声?谢某愿闻其详。”
真正的博弈,正式开始。
沈清徽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上谢长渊探究的视线:“合作之基,在于互利。我提供独一无二的产品、核心的技术与持续研发之能。锦绣阁则提供顶尖的销售渠道、固有的高端客源、以及……谢公子您的信誉背书。”
她顿了顿,语气沉稳而清晰:“合作模式,我倾向‘独家供货’。‘清徽阁’所有产品,经由锦绣阁独家销售,至少在县城及周边府城范围内如此。利润分成……”
她稍作停顿,观察着谢长渊的神色,缓缓报出一个数字:“我七,你三。”
这个分成比例极其大胆,几乎是将锦绣阁置于一个代销商的角色。
谢长渊闻言,脸上那抹温润的笑容不变,指尖却轻轻在茶杯边缘叩击了一下,发出极轻的脆响。“三七……”他慢条斯理地重复,语气听不出喜怒,“姑娘可知,锦绣阁一月的流水几何?维系如今这等级别的客源,又需耗费多少心血与资源?三成……怕是连这望江楼一席茶钱都抵不过。”
“谢公子说笑了。”沈清徽神色不变,“锦绣阁之价值,自然不在那区区三成利润,而在于独家经销‘清徽阁’产品所带来的,无可替代的竞争优势、客流吸引力以及品牌格调的提升。试想,当那些贵妇千金唯有在锦绣阁才能买到效果卓绝的凝玉膏、清神醒脑的薄荷系列、乃至未来更多的独家珍品时,锦绣阁在她们心中,将不再是寻常高端商铺,而是……独一无二的‘美与品质’的圣地。此中长远价值,岂是固定分成可比?”
她的话语如同利剑,直指核心——她要卖的不仅是产品,更是通过产品为渠道赋能。
谢长渊眼底掠过一丝激赏,但商人的本能让他不可能轻易让步。“姑娘巧舌如簧,然空口无凭。锦绣阁之信誉、渠道,乃谢某多年经营之本,价值岂容低估?五五分成,是为公允。且锦绣阁需有对‘清徽阁’品牌运作的一定话语权。”
他提出了反制,既要更高的利润,也要插手品牌控制。
“五五绝无可能。”沈清徽断然拒绝,语气斩钉截铁,“‘清徽阁’之灵魂在于其不可复制的技术与产品,此乃根本。品牌运作,我自有章程,需保持其独立性与神秘感,过度曝光与渠道干预,反损其价值。四六,我六你四,此为底线。且品牌运营决策权,需由我主导,锦绣阁可提建议,但无决定权。”
她寸土不让,牢牢掌控着核心。
“四六……”谢长渊沉吟,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目光却始终锁在沈清徽脸上,仿佛在衡量她底线究竟在何处。“姑娘可知,若无锦绣阁全力助推,即便产品再好,‘清徽阁’之名,亦可能明珠蒙尘?这县城的水,比姑娘想象的要深。”
他语带深意,既是提醒,也是施压。
“谢公子亦可知,”沈清徽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唇边甚至漾开一丝清浅而自信的弧度,“若非确信‘清徽阁’产品有颠覆市场之力,我又何须寻找如锦绣阁这般等级的合作伙伴?是锦绣阁需要‘清徽阁’来巩固其独一无二的地位,还是‘清徽阁’非锦绣阁不可?合作是双向选择。若谢公子认为风险过高,或利益不足以动心,清徽亦不强求。”
她竟是以退为进,将选择权抛了回去,姿态从容得仿佛手握绝对王牌。
雅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江水奔流,声声入耳。
谢长渊凝视着眼前这个年龄不大,却气场强大、思路清晰的女子。她不像是在谈判,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那种源于对自身产品绝对自信的笃定,以及谈判中展现出的老辣与魄力,都让他心中震动。
他忽然轻笑出声,那笑意终于染上了眼底,驱散了几分莫测,多了几分真实的欣赏与……棋逢对手的快意。
“好一个沈清徽!”他抚掌,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姑娘之胆识、之见识,谢某佩服。四六便四六,依姑娘所言。品牌运营权,亦由姑娘主导。不过……”他话锋一转,凤眸中精光一闪,“锦绣阁需享有对产品品质的最终监督权,且合作期间,‘清徽阁’不可再通过其他任何渠道,在约定地域内销售同类产品。”
这是他的底线,也是确保合作纯粹性与锦绣阁利益的保障。
“可以。”沈清徽爽快答应,“品质管控,本就是我方首要之责。独家协议,正合我意。”
大的框架已然敲定,接下来的细节,如供货周期、结算方式、防伪措施、宣传配合等,二人又进行了一番缜密的商讨。每每谢长渊提出一个刁钻的问题或潜在风险,沈清徽总能迅速给出清晰且有远见的应对方案。她的思维之缜密,对商业逻辑理解之透彻,让谢长渊这个商业老手都暗自心惊。
这场会面,已远超普通的商业谈判,更像是一场顶尖智者之间的思维碰撞与理念交融。
当时辰渐晚,江面泛起金色粼光时,合作的主要条款已基本落定。
谢长渊执起已然微凉的茶,向沈清徽示意:“沈姑娘,以茶代酒,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沈清徽亦端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合作愉快。”
杯中茶水已冷,但二人心中,却都因这即将展开的全新篇章,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热意。
望着沈清徽带着那名冷面护卫告辞离去的背影,谢长渊独自立于窗前,俯瞰着暮色中的县城与江水。
“白石村,沈清徽……”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俊雅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这潭水,要被彻底搅动了。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而离开望江楼的沈清徽,坐在回程的马车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回放着方才交锋的每一幕。
谢长渊,确是人中龙凤。与他合作,机遇与风险并存。
但,这第一步,她终究是稳稳地踏出去了。
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门,正在她面前,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