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砺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过三日光景,他就在沈清徽所住院落的后方,倚着一处天然形成的山壁夹角,选定并初步清理出了一块地方。这里原本是堆放杂物的角落,位置隐蔽,背靠坚固岩石,仅有一条狭窄小径可以通行,且视线被几丛茂密的翠竹遮挡,若非刻意寻找,极易忽略。
“姑娘,地方选好了。”陈砺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眼中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锐利,“依山而建,可省却一面墙工,且岩石坚固,不易挖掘窥探。仅有前方与一侧需砌石墙,我已命人采购最坚硬的青石。”
沈清徽在陈砺的引领下亲临现场查看。她仔细打量着这片不足十平米见方的空间,点了点头:“位置选得不错。石墙要加厚,至少双砖。屋顶用最好的木料,上覆瓦片后,再加一层夯土,务必做到隔音、防火、防潮。”
“是。”陈砺记下要求,又道,“入口处,我打算设计一道暗门,外观与山壁融为一体,并设置几处不起眼的预警机关。日常由我亲自安排两名绝对可靠的队员轮班看守,暗处再设一暗哨。”
沈清徽满意地看了陈砺一眼。这个曾经的伤兵,在她的点拨和信任下,已然成长为一名心思缜密、执行力极强的安保主管。“可,一切由你统筹,尽快动工,工期要短,但质量不可有丝毫马虎。”
“属下明白!”
与此同时,周瑾那边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扑在了蒸馏器的改良和密室内部设计上。当沈清徽再次见到他时,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姑娘!您看!”他献宝似的摊开几张绘满了精细结构图的纸张,“这是改良后的‘玲珑’蒸馏釜!体积比旧款缩小了三成,更便于在狭小空间内操作。最关键的是这里,”他指着冷凝管连接处的几个精巧构件,“我设计了‘自锁机关’,一旦遭受非正常力道的强行拆卸,内部的机括会瞬间弹开,同时破坏冷凝管内壁的螺纹与密封圈,并且会触发一个小型墨囊,将特制的、难以清洗的墨汁溅射在关键部件上,使其彻底报废且留下明显痕迹!”
他的语气带着技术宅特有的兴奋,仿佛在介绍一件艺术品而非防御装置。
沈清徽仔细看着图纸,眼中露出赞赏:“做得很好,周先生。此物甚合我意。”她顿了顿,问道,“制作起来可有难度?所需材料是否齐备?”
“难度是有,但可以克服!”周瑾信心满满,“主要是几个小零件的精度要求高,需要我亲自打磨。材料方面,大部分都能找到,只是这触发机关所需的弹性钢片,需要托谢公子从州府寻一些来。”
“这个无妨,我会与谢公子沟通。”沈清徽点头,又看向另一张图纸,“这是密室内部的布局?”
“正是!”周瑾推了推眼镜,指向图纸,“姑娘您看,我规划了三个区域:‘蒸馏区’,放置‘玲珑’釜与燃料;‘调配区’,设置坚固的石台,用于称量、配比、调和;‘静置储藏区’,打造多层壁架,用于存放核心原料、半成品和成品。各区之间留有通道,但功能明确,互不干扰。”
他还细心地在图纸上标注了通风孔的位置,巧妙地将出口隐藏在岩石缝隙与竹林之中,既保证了空气流通,又兼顾了隐蔽性。
“考虑得很周全。”沈清徽肯定了周瑾的设计,“石台需打磨光滑,不易残留。壁架需带锁。另外,室内照明,一律使用琉璃罩防风的油灯,绝不可见明火,尤其是在蒸馏区附近。”
“瑾记下了!”
在王婆子这边,她也迅速行动起来。凭借着她那庞大而灵通的信息网以及对人情世故的精湛把握,她很快就在众多雇工中,筛选出了两个背景清白、性格沉稳、且家人都在白石村、与李地主家毫无瓜葛的妇人。一个是之前表现优异的钱寡妇,另一个则是一位丈夫早逝、独自抚养幼子、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手脚极其干净的刘氏。
王婆子将两人叫到跟前,摒退了左右,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视了许久,直看得两人心里发毛,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招娣家的,刘家的,老婆子我今日找你们,是有桩天大的富贵,也是天大的干系,要交给你们。”
钱寡妇和刘氏都是一凛,连忙躬身:“请王婆婆吩咐。”
王婆子压低了声音:“东家信得过你们,要调你们去做更精细的活计。这活计,关乎着咱们作坊的命脉!工钱,是你们现在的三倍!但是——”她话音一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规矩也大!第一,从此以后,你们只听东家和我的直接指令,不得与任何人交谈工作内容;第二,活动范围仅限于指定区域,不得窥探他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签下这份死契!”
她将两张早已准备好的、条款极为严苛的契约拍在桌上。上面明确写着,一旦泄露机密,不仅本人要承受最严厉的惩罚,其家人也将被牵连,逐出白石村,永不再录用。
钱寡妇和刘氏脸色都白了白,互相看了一眼。三倍的工钱,足以让她们和家人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份契约的沉重,也让她们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最终还是钱寡妇一咬牙,率先按了手印:“东家和王婆婆待我们不薄,给了我们活路和盼头!我钱招娣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这契约,我签了!”
刘氏见钱寡妇按了印,想到家中嗷嗷待哺的幼子,也颤抖着按下了手印。
王婆子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将契约仔细收好:“好!都是明白人!以后,你们就负责几种特殊香料的初步筛选和清洗,具体是哪几种,到时候会告诉你们。记住,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做好了,东家不会亏待你们!”
“是,王婆婆!”两人齐声应道。
半个月后,秘密石屋工坊悄然建成。
从外观上看,它就像一处依山而建的普通储物间,甚至故意做旧了墙面,爬上了些许青苔。只有走近了,才能感受到那扇厚重木门背后传来的坚实感,以及隐藏在竹林阴影中,那道警惕注视着的目光。
这一日,夜深人静。
沈清徽与周瑾二人,提着特制的、光线集中且不易被外窥的琉璃罩灯,第一次踏入了这间凝聚了众人心血与期望的密室。
“咔哒”一声轻响,陈砺从外部将暗门机关锁死。室内顿时只剩下两人和灯光。
空气中有新砌石墙特有的、微带潮湿的土腥气,但也混杂着艾草、薄荷等香料若有若无的芬芳。密室不大,但功能分区清晰,显得紧凑而高效。崭新的“玲珑”蒸馏釜在蒸馏区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调配区的石台光滑如镜,静置区的壁架空空荡荡,等待着承载那些关乎命运的奥秘。
“开始吧。”沈清徽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内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走到调配区的石台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小型樟木箱,里面是分门别类、用特制小瓷瓶装好的各种核心原料与提纯后的精油。她又取出了一架小巧精致、堪称艺术品的黄铜戥子(一种小型杆秤)。
周瑾则熟练地开始检查“玲珑”釜,添加清水,准备燃料。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眼神专注。
沈清徽拿起一个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浓郁而奇异的玫瑰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这是经过无数次试验才成功提取的、极其珍贵的玫瑰精油。她用戥子极其精准地称量出所需的微小分量,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周先生,‘甲三’原料三厘,‘丁七’原料五毫。”她口中报出的是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代号,声音平静无波。
周瑾立刻从对应的、贴着同样代号标签的容器中,取出沈清徽所需的另一种核心基底油,同样经过精确称量,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两者混合在一个洁净的玉碗中。
没有外人想象的复杂工序,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有的只是极致精准的配比,以及对物料特性深入骨髓的理解。
沈清徽用一根细长的玉杵,开始沿着一个方向缓慢而稳定地搅拌。她的手腕稳定得不像话,速度均匀,力道恰到好处。玉碗中的液体起初泾渭分明,但随着她的搅拌,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逐渐乳化,变得醇厚、细腻,散发出一种融合了花香与油脂暖意的、独一无二的馥郁香气。
周瑾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着,即使已经见过多次,他依然为这种奇妙的转化过程感到惊叹,这不仅仅是技术的操作,更是一种近乎“道”的掌控。
就在这时,密室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鸟鸣般的哨音——这是陈砺发出的安全信号,表示一切正常。
这声哨音打破了密室内的绝对寂静,也让周瑾微微松了口气。
沈清徽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玉碗里。直到碗中的膏体达到了她理想中的状态,她才停下动作,用一把银勺,将膏体舀入早已准备好的、小巧的白瓷罐中。
整个过程,除了必要的指令和确认,两人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一种无形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效率高得惊人。
当最后一批核心原料被处理完毕,装入特制的、带有暗记的容器,放入静置区的壁架并落锁后,时间已过去了近两个时辰。
周瑾仔细检查了蒸馏釜,确认火源已彻底熄灭,所有工具都已清理归位。
沈清徽则最后巡视了一遍密室,确保没有任何疏漏。她走到那扇厚重的木门前,轻轻敲击了三下,两短一长。
片刻后,门外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缓缓拉开。陈砺沉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月光在他身后洒落。
“姑娘,周先生,一切安好。”陈砺低声道。
沈清徽迈步走出密室,深深吸了一口室外清冷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密室内的馥郁香气被隔绝在身后,仿佛那只是一个短暂的、与现实隔绝的梦境。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已然关闭、与山壁几乎融为一体的暗门,眼神幽深。
这里,将成为“林家作坊”最强大也最神秘的心脏。所有流向外界的、令人惊叹的产品,其真正的灵魂,都将在此孕育、诞生。
而这一切,将在绝对保密与严密的守护下进行。
“走吧。”沈清徽淡淡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麻烦,才刚刚开始。”
她的话语随风飘散,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冷然。李地主的窥探,或许只是开胃小菜。随着“林家作坊”的触角不断延伸,更强大的对手,更狡猾的手段,必然接踵而至。
但这间小小的石屋,以及它所代表的决心与壁垒,将是她应对一切风雨的最强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