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路宁归去疗伤之事,太子与沁阳公主这一对天家兄妹,一前一后,默然无声地行走在空旷寂寥的宫巷之中,夕阳的余晖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扭曲地投映在朱红色的宫墙与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许久之后,太子与公主终于来到了如今已经空空荡荡的东宫,只见这座原本热闹非凡的殿宇帘幕低垂,陈设虽然华贵,却弥漫着一股死寂冰冷之气。
太子踉跄着步入大殿,茫然四顾,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
伸手抚摸着冰冷的蟠龙柱,望着殿中屏风上的山河丽日、海水江崖,杜予初眼中流露出复杂难明的追忆,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痛楚之色。
“孤年少时便被立为太子,迁居于东宫,由当世大儒教导,常年在此读书习政,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储君。”
“父皇偶来考校一番,若得他一二嘉许,哪怕只是一个微微颔首,一句尚可,孤便能欢喜数日,觉得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杜予初喃喃自语道,声音飘忽,“彼时沁阳你年岁尚小,亦常偷偷跑来,躲在那屏风之后窃听……有一次竟酣然入睡,还是我听见声音,将你送回母后处。”
沁阳公主静立一旁,默然不语,容颜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自那时起,你和母后便是孤在深宫中最亲近的人之一,不但是伴随着孤成长的妹子,也是孤最贴心信任的跟班……只是孤万万也不曾想到,你居然也是父皇的人,莫非先前那十数年的真情流露,也是虚假的,都是父皇让你演给孤看的一场戏不成?”
沁阳公主知道杜予初想听些什么,确认些什么,终于冷冷开口道:“你是如此想的吗?我倒是觉得,你早该看出来我有多么憎恶你,以及你那位高高在上、贤良淑德的母后才是。”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太子最后的一丝幻想与温情,杜予初身形剧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一样。
“孤如此爱护你,母后将你从小照料长大,你又为何要憎恶我们?”
沁阳公主微微向前迈了一步,昏暗光线落在她脸上,映出一双寒冰也似的眸子。
“我母妃为何在我七岁那年突然病逝?我那嫡亲的弟弟为何从小就被一众兄弟欺负,被骂作贱婢之子,如今虽然成年了却连府邸和封地都没赐下?”
“太子哥哥,你总记得我躲在屏风后听你读书,莫非忘了屏风后的我为何一身是伤,又为何不敢堂堂正正出现在你面前?”
“九岁那年,你手下的内侍得你授意,大冬天的假作失手将我推入太液池,只因父皇夸我背书比你还快……太子哥哥,当时你不但没有救我,反而在岸上肆意欢笑、抚掌为乐。”
沁阳公主平静的叙说着这些陈年往事,仿佛在描述一个不相干人的记忆。
“若非后来我拼尽一切努力求得父皇的宠爱,你看中我有了可利用之处,这才渐渐改变,开始假情假意的笼络于我,作为堂堂一国太子,你又如何会把我这个贱婢所生的刁蛮黄毛丫头放在眼中?”
杜予初颓然坐倒于地,一些早已被他刻意遗忘、或者说从未真正在意过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凶兽,呼啸着扑了出来:小女孩额角的淤青,落水后苍白的脸,得到自己授意的弟弟们欺负最懦弱的那个弟弟……
最终这些记忆凝成了眼前这个冰冷、怨恨、陌生到极点的沁阳公主,太子死死盯住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其皮肉,看透她灵魂的最深处。
“不对,你不是沁阳,你是谁?”
沁阳公主面无表情,“太子哥哥何出此言?”
杜予初惨笑一声道:“也许孤从来不曾了解过沁阳的内心,也从不曾真正爱护过这个妹妹,不过好歹做了一场表面兄妹,孤总也不是瞎子。”
“我那个沁阳妹妹绝做不到你这般冷静,就算她真的一直恨我至极,以她性情,眼下这个时刻也会肆意放纵,来宣泄心中的怨憎与不满……哪会像你这般平静冷漠,居高临下。”
说到这儿,太子声调陡然拔高,“所以,你绝不是沁阳,你的外壳子是孤的妹妹,但里面的东西绝不是,你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居然敢占据了一国公主的躯壳?”
沁阳公主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周身的气质悄然变化,多出了一份与年纪和外貌全然不相衬的成熟与威严。
“太子殿下果然敏锐,对人心的琢磨仅在大梁天子与……真正的沁阳公主之下,不愧是一家人,血脉相连,都是玩弄权术、洞察人心的佼佼者。”
她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清脆,但已经没有了那种刻意装出来的疏离与漠然。
“本座确非沁阳,乃是仙人一缕神魂,暂借汝妹躯壳一用罢了。”
杜予初瞳孔骤缩,“仙人?你是什么仙人,又是什么时候占据的沁阳躯壳?”
“什么时候?大约便是你去主持祭天大典,引动国运,使得你身上潜藏的龙气初步显化成形之后不久吧……如何,本座除了今日,先前那段时间可曾露出过破绽?”
杜予初不答此女的问话,而是反问道:“妖人,你为何要害了沁阳,又如此处心积虑算计孤?”
假沁阳公主轻声一笑,“本座何曾害了沁阳,这具肉身终究还是她的,只不过要等到本座实现了她的愿望,完成了与你父皇的交易之后,才能还给她罢了。”
“交易,你到底有什么图谋,我大梁杜氏的江山吗?”
“这区区数万里人间王朝,又有什么值得图谋的?本座唯一能看得上眼的,只有你这大梁储君身负的一身龙气罢了,这才特意来与汝父做了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若无这场交易,让你父皇作出了选择,再加上本座暗中替你谋划,你又怎么会这般容易得到监国的机会,乘机起势,又凭什么能一举控制百官,让昆伽、供养、严徽乃至周遥这些修行中人纷纷俯首听命、任意驱策?”
“就像本座先前提醒过的,你不会以为这些都是靠着你自己雄才大略得来的吧?”
“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培养你身上的龙气罢了,如今龙气未衰、交易已成,本座这才来亲自取走你这个交易的货物。”
太子如遭雷击一般,身形剧烈摇晃,脸上血色尽褪。
他乃是何等聪明之人,仅仅从这神秘仙人的只言片语之中,便已经猜出了所谓的交易到底为何,虽然其中诸多细节不可能尽知,却完全不影响他看破大梁天子那颗冰寒彻骨的心。
“原来…原来如此,我的命,我的龙气,原来我就是那个被交易的货物,父皇……父皇他……哈哈哈哈哈哈!”
无边的荒谬与悲凉瞬间淹没了杜予初,发出凄厉至极的惨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嘲讽。
直到浑身气力全都耗尽,杜予初方才止住笑声,眼神变得空洞而死寂,最后一丝生机仿佛也随之流散,他缓缓站起身,举起手中龙泉剑,冰凉的剑锋贴上脖颈。
他盯着假沁阳,一字一顿,泣血般说道:“告诉父皇,说予初希望他今后余生,龙体安康、稳坐江山,不要再提起曾经有我这个儿子了!”
言毕,杜予初手腕猛地用力一勒,鲜血迸溅,染红了蟠龙柱,染红了地面的金砖,也染红了沁阳公主华贵的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