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城墙在身后渐远,尘土漫过北上的官道,庞大的队伍正有序分向而行。
太子李承乾勒住马缰,目光扫过即将奔赴不同方向的同袍,最终定格在苏定方脸上。
只一眼,李承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苏定方端坐马上,身姿依旧挺拔,那是多年军旅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可他的眼神空茫,直直落在不知名的远方,握缰的手指因用力过度泛着白,连队伍停顿都没察觉,直到身旁副将低声提醒,才猛地回神,眼中闪过一丝仓惶。
这绝不是苏定方平日的沉稳模样。李承乾驱马靠近,马蹄声惊醒了失神的苏定方。
他遽然转头,见是太子,眼神先慌乱躲闪,随即强自镇定,在马上躬身行礼:
“殿下。”
“苏将军,”李承乾声音平和,听不出探究,只像寻常关切,
“可是连日奔波累着了?还是心中有挂碍?我看你气色不大好。”
苏定方心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太子的眼睛太清明,仿佛能戳穿所有伪装。他喉咙发干,怀里那染血的头发烫得惊人,勉强扯出僵硬的笑,声音干涩:
“劳殿下挂心,末将无碍。只是……只是想着此行事关太子安危,有些思虑过甚了。”这话漏洞太明显。
苏定方是沙场老将,自己又有精锐大军守护,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个而失了分寸?
李承乾深深看他一眼,那目光让苏定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像被剥了干净,让太子看了自己一个通透。
他心头警铃大作,几乎要把那惊天秘密和盘托出,可联想起女儿与外孙凄惨的模样突然涌进脑海,像盆冰水浇灭了刚冒头的勇气。
“嗯,”李承乾没追问,只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将军为国操劳,也要顾着身子。若有难处,随时来找我。”
这份信任与关怀,像细针密密麻麻扎在苏定方心上,比敌人的刀剑更让他难受。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李承乾,怕多看一眼,勉强撑着的堤坝就会崩裂,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谢……殿下。末将明白。”李承乾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带着人继续前行。他知道苏定方有事,还是关乎性命抉择的大事,可他手里没有能查真相的调查机构,想想也只能作罢。
“不行,多少次吃了情报的亏,自己一定要创立一个类似锦衣卫的情报系统!”
入夜,大军安营。
苏定方的营帐里烛火昏暗,他独自来回踱步,像头困兽。
信中的内容在他的心里萦绕不去,想着女儿可能受的折磨、外孙天真却命悬一线的脸,和李承乾清澈带信任的眼眸,在他脑子里交替闪现。
忠诚还是亲情?社稷还是血脉?这根本是无解的局,无论选哪步,脚下都是至亲的尸骨,都是他苏定方万劫不复的深渊。
“啊!!”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间溢出。他猛地抽出帐壁上的佩剑,寒光出鞘,像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冲出营帐扎进浓重夜色里。
校场空旷,夜风带着凉意。苏定方狂舞长剑,没章法没招数,只有绝望、愤怒和撕心裂肺的挣扎倾泻而出。剑风凄厉,映着他赤红如血、近乎癫狂的眼。
他没察觉,刚冲出营帐,一道身影就悄悄跟了过来。
李承乾没睡,苏定方白天的异常和此刻疯魔的模样,让他的疑虑到了顶点。
他没带侍卫,只静静站在校场阴影里,看着这位素来沉稳的老将,在亲情与忠诚的枷锁下痛苦挣扎。直到苏定方力竭,剑势放缓,拄着剑剧烈喘息,李承乾才从阴影里缓缓走出,声音平静却有不容忽视的力量:
“苏卿,心里有什么事,竟把自己逼到这份上?”
苏定方浑身剧震,骇然回头,见月光下太子沉静的脸,手中的剑几乎脱手。
恐慌、羞愧、绝望涌上来,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李承乾走近几步,扫过他因痛苦扭曲的脸,语气放缓,带着奇异的安抚:
“白天我就看出你心神不宁。苏将军,我虽年轻,也知‘信’字分量。我信你苏定方的为人,绝不是背信弃义的人。若真有难言之隐,说出来,天大的事,本宫与你一起担。”
“殿下……!”苏定方的声音碎成了片,李承乾的话像把大锤,把最后的那堵墙砸的稀碎,他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汉,此刻泪如雨下。
他颤抖着从贴身衣襟里掏出密信,又拿出用小块锦缎包着的、染着暗红血的头发和玉佩,双手高高捧起,头深深低下,泣不成声:
“臣……臣有罪!臣万死难赎啊!殿下!”李承乾没立刻接,目光落在那枚染血指甲上,瞳孔微缩,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周身气息却更沉静。他弯腰扶住苏定方的手臂,力道沉稳:
“起来说。苏卿,把事情原委,一字不落告诉本宫。”
苏定方在李承乾搀扶下颤巍巍站起,背却依旧佝偻,像扛着千钧重担。
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却还是把密信中如何用他女儿、外孙性命相逼,如何送头发的警告,如何强令他在凤凰谷设计陷害太子的阴谋,全说了出来。
每说一句,他的脸就白一分,仿佛力气都跟着忏悔的话流走了。
李承乾静静听着,脸上没表情,只有眸色越来越深,像不见底的寒潭。
等苏定方说完,整个人虚脱得快站不稳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原来如此。”
他轻轻吐了口气,目光从苏定方身上移向长安方向,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用这种下作手段残害骨肉,胁迫忠良……李泰,你真是我的好四弟。”话里听不出多少愤怒,反是冰冷的失望和彻骨的寒意。
随即他重新看向苏定方,眼神已恢复清明,还多了让人安心的笃定:“苏卿,这事你没错。”
苏定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子。
“为人父护着孩子,是天性。你若毫不在意,反倒不配做人。”李承乾语气斩钉截铁,“李泰就是看准你这点才逼你,这不是你的错,是施暴者的罪!”
他伸手从苏定方还在抖的手里拿过密信和染血的头发,小心收好。
这个动作,让苏定方压在心头的大山去了一分
“这事你别管了,也别再熬着。”李承乾看着苏定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交给本宫处理。”
苏定方怔怔看着年轻的太子,看着他眼里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担当,一股说不出的暖流混着巨大的愧疚,冲击着他快碎了的心。他
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可是殿下,魏王他……小女的性命……”
“本宫既然说了交给我,”李承乾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自然会想办法保你家人。李泰要对付的是我,抓着人质不过是让你听话,没达成目的前,他不会轻易伤他们。现在挑明了,反倒有转圜的机会。”
他拍了拍苏定方的肩膀,力道不重,却传过去坚定的力量:“苏卿,把剑收起来,也把愧疚收起来。明天,你还是那个为大唐征西定远的苏定方。你的背后,现在有本宫。”
说完李承乾不再多言,转身融进营地的阴影里。苏定方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太子离去的方向很久。
太子那句“交给本宫”,让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内心也坚定了起来,慢慢捡起地上的剑归鞘,转身走向营帐时,脚步虽还沉,却不再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