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荒芜的、连风都绕道而行的偏僻山坳里。
江言坐在半截枯木上,微微低着头。
天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他身上,明明灭灭,看不清神情。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温柔。
“对不起。”鹿青的声音很轻带着歉意,像是一片羽梢扫过寂静的岭,“所以,开心点吧。”
江言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盛着惫懒或戏谑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两潭深秋的寒水,映不出半点波澜。
他望着眼前银发翠瞳的灵,半晌,才极轻地叹出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的吐槽欲:
“我说小青青啊……不要每次都把气氛搞得这么狗血行不行?我都没发现你还有这种戏精天赋。”
这次江言是真的不知道种子又带着她看了什么东西了。
鹿青的本意确实是想驱散一点这地方的阴郁。
毕竟,在这样一个光线晦暗、气氛压抑、面前还杵着个无名墓碑的地方,连空气都凝固着陈年的哀伤。
也怪他们自己,岁月太长,长到记忆都被磨出了毛边,连老朋友埋骨的具体坐标,都要靠着模糊的感应和零星的线索一点点摸索。
江言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呵呵,这就是交友广泛的烦恼。”
现在他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还记得几个,还是该难过忘了更多……
“没事。”
鹿青收回手,神色已然恢复平日的清冷,她指向不远处一座植被异常茂密的山头,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应该就是那里了。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那座山走去。
林间寂静,只有脚踩在积年落叶上的沙沙声。
路上,江言的话多起来,断断续续地讲起故人昔年趣事。
鹿青偶尔会接上一两句,声音在山岚雾霭间轻轻回荡。
走着走着,鹿青忽然停下脚步。江言疑惑地看向她。
她抬手指向前方一棵虬枝盘错、生得极为高大的古树。
“这里。”
江言循着她所指望去,古树的粗壮根系旁,赫然立着一块半掩在青苔与枯藤中的石碑。
岁月侵蚀了它的边角,但上面深刻的名字依旧依稀可辨。
鹿青上前一步,指尖拂过石碑上冰冷的名字,静默片刻,才淡淡道:
“时间流速对人类而言,很快;对我们,却很慢。”
江言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那些曾经鲜活的、炽热的、甚至吵闹的过往,如今都被收敛压平,最终安放于这块沉默的石头之下,再无波澜。
鹿青忽然转过头,翠色的竖瞳微微眯起,指向江言身后,
“呃…你后面有……”
“喂!不要用这种面无表情的样子说这种恐怖的事啊!”
江言猛地回头,一副被吓到的模样,虽然他心里清楚鹿青八成是在胡说八道。
鹿青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
毕竟他们都认识几千年了,他花了不知多少年才让身边这位最初更像“规则化身”的使者多了点近乎人性的波动。
如今的“三无”已经算是巨大进步。
几年前,那位朋友大概也早已投入新的轮回转世,忘了前尘。
江言看着她:“你学坏了啊,小青青。”
鹿青一脸平静地点头:“近朱者赤。”
江言和她说不要老是一本正经的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怪吓人的。
鹿青从善如流地点头,完全没走心。她极其自然地伸手拉住江言的手腕,下一个地方比较远。
她一边走,一边声音平稳地提醒,听不出关切,却字字清晰的提醒他,知道害怕那下次做事前,至少先考虑自身的安危。
江言顺势反手抱住她,把下巴搭在她头上蹭了蹭,声音带着点撒娇般的保证:“知道啦——不会再有下次了。小青青最好了~”
听到鹿青后面补了一句,等解决了石清川的事,就让他留在总部打工。
江言立刻抬起头,单手揽过鹿青的肩膀,调侃道:“雇佣童工可是违法的啊,长官。”
鹿青侧眸瞥他一眼,眼神淡得像清晨的雾:“你都杀人了,还在意这个?”
江言眨眨眼,认真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是杀人比较严重一点。
“哈哈,也是。”
他干笑两声,试图转移话题,环视着这片寂静的山林,感叹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来了,再过些年,怕是连坟头草都长老高,彻底找不了。
鹿青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掠过那些沉默的墓碑,翠色的瞳孔里映着山间流转的薄雾,深远难测。
两人并肩走在蜿蜒的下山小径上,脚步声惊起了几只早起的山雀。
“饿了。”江言忽然开口,声音拖得老长,这是个值得严肃讨论的重大议题,“小青青,你带吃的没?”
像他这种的根本就没有饿这个概念,有的只是纯馋。
鹿青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没有。”
“啊——好无情。”江言夸张地叹了口气,随即又眼睛一亮,“那回去你请我吃那家新开的甜品店?听说芒果慕斯是一绝。”
鹿青语气平淡的提醒他上次的报告还没交。
“吃完就写!我发誓!”江言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随即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而且你看,刚才气氛那么沉重,吃点甜的有利于心理健康,这是科学证明的。难道你就不想安慰我受伤的心灵?”
鹿青终于侧眸瞥他一眼:“你的心理健康建立在芒果慕斯上?”
“和跟你一起吃芒果慕斯上。”
江言笑眯眯地接话,顺手拂开垂到眼前的树枝,为鹿青让出更宽敞的路。
鹿青没再接话,但江言知道她默认了——他早就学会从她的沉默里读出各种意味。
下山的路比上山轻快许多。
阳光逐渐穿透树冠,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点。
江言又开始哼起不知名的小调,偶尔停下来指着某棵奇形怪状的树或石头,编造些荒唐的传说故事。
鹿青偶尔会纠正一两个常识错误,大多时候只是听着。
走到山脚时,已是日上三竿。小镇的轮廓在远处依稀可见,炊烟袅袅升起。
江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那些炊烟,声音轻了下来。
“能记得,总归是好的。”
鹿青站在他身侧,银发在阳光下流淌着淡淡的光泽。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然后她率先向前走去:“芒果慕斯六点前会卖完。”
江言愣了一下,随即笑开来,快步跟上:“哎等等我!小青青你居然记得营业时间,你还真是关心我。”
“种子可不会说这些哦,它只在乎它的武打片。”江言提醒。
鹿青面不改色,“……”
……
到了甜品店,江言果然点了芒果慕斯,还要了一大份巧克力芭菲,美其名曰“帮种子尝尝”。
鹿青只要了一杯清茶,坐在窗边看着江言吃得眼睛眯起,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下次,”江言挖了一大勺慕斯,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去尝尝南边那家,听说提拉米苏很好吃。”
鹿青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翠色的眼眸。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
窗外阳光正好,落在桌面上,将芒果慕斯染得更加金黄灿烂。
这一刻,时光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到足以容纳所有未尽的言语与沉默的陪伴。
江言笑着将一勺慕斯递到鹿青嘴边:“尝尝?”
鹿青看了看勺子,又看了看江言亮晶晶的眼睛,微微前倾,极轻地抿了一口。
“甜。”她评价道,语气依旧平淡,却伸手将桌上的纸巾往江言那边推了推——他的嘴角沾了一点奶油。
江言笑得更加灿烂,拿过纸巾擦嘴。
几年的时光很长,长到足以遗忘许多名字与面孔。
但有些东西,譬如山间的雾,譬如指尖的温度,譬如芒果慕斯的甜,始终清晰如初。
鹿青看着窗外流转的云,忽然极轻地说:“下次,可以试试提拉米苏。”
江言怔了怔,随即笑出声来,声音里满是明朗的暖意。
“好啊。”他说。
江言心满意足地挖完最后一口芭菲,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光。
“饱暖思淫欲啊……不对,犯困……”他小声嘟囔着,打了个哈欠。
鹿青放下茶杯,杯底与瓷盘轻轻磕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走吧。”她站起身,银发如流水般拂过肩头。
江言笑着跟上,很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
小镇的街道沐浴在午后温暖的光线里,行人步履悠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慵懒安宁的气息。
两人继续往前走。
江言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哼起歌,调子比之前更加舒缓,带着点吃饱后的迷糊和怀念。
鹿青安静地走在他身侧,偶尔目光会掠过街道两旁那些有了年头的建筑。
走到一个岔路口,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秋千和滑梯静静立在那里。
江言忽然看着鹿青:“小青青。”
鹿青:“……”
江言不由分说地拉着鹿青的手腕走过去,自己先一屁股坐在一个秋千上,然后拍了拍旁边的空位。
鹿青站在原地,看了看那显然为儿童设计的秋千,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江言,最后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他身后。
“推我?”江言仰起头,笑得像个讨到糖的孩子。“好啊。”
鹿青沉默地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秋千微微晃动起来,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江言借着力,双腿一蹬,荡高了一点,银灰色的发丝在风中扬起。
他笑了起来,声音清澈,带着难得纯粹的开心。
鹿青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荡起的背影,看着阳光在他发梢跳跃,翠色的眼眸里仿佛也落入了一点暖金色的光斑。
她再次伸出手,在他荡回来时,又轻轻推了一下。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揉成长长的、暖融融的一团,斜斜地印在碎石路上。
江言从秋千上跳下来,意犹未尽地又推了一把空荡荡的座位,看着它吱呀呀地晃。
“果然,秋千这种东西,多久都不腻。”
他感叹道,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看向鹿青,眼睛因为刚才的笑意还亮着。
“对吧,小青青?”
鹿青没回答,只是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他刚才坐过的秋千板上,那里还残留着一点体温。
她极轻微地眨了下眼,“你喜欢就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铺着碎石的小路上。
他们朝着小镇边缘走去,身后的秋千还在微微晃动着。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些。
也许是夕阳下沉得太快,也许是江言的话变得更密,从秋千的力学原理瞎扯到总部咖啡机又坏了,再到抱怨些有的没的。
这条路似乎很长,但有人并肩而行,便也不觉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