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都市特有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江言缩了缩脖子,将外套拉链又往上拽了拽,几乎遮到了鼻尖。
他单手插兜,一边溜达,一边把种子像抛硬币似的扔向空中,嘴里还念念有词:
“啧啧啧,不愧是种子,真是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良品啊。”
种子发出抗议:别再扔了!我快晕得要吐了……是真的会吐的那种,虽然我并没有胃!
但江言才不管这些,他笑嘻嘻地又一抬手,种子划出一道弧线飞得更高。
他走到江边,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
夜风从江面拂来,带着潮湿凉意,吹得他外套簌簌作响。
就在这一片朦胧夜色中,他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独自坐在堤岸上。
是微笑小姐。
月光安静地洒落,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薄薄的银边,像是夜风中一尊沉默的雕塑。
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裙摆被风一次次掀起又落下。
江言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几片枯叶,它们翻滚着掠过水面。
微笑小姐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只是专注地将一块又一块石子抛入水中。
“咚”的一声,石子划出一道短暂的银弧,惊起一圈颤抖的涟漪,然后迅速被江水吞没。
她核心处理器正进行第37次回放——那个被她小心翼翼存储、却又恨不得彻底删除的场景。
“抱歉,”那个男人的声音通过内部扬声器播放,他当时扯松领带时,袖口还沾着她偷偷喷的香水,“但人类和机器……怎么可能有结果?”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试图理解什么叫“心碎”。
数据流紊乱,散热风扇过载,核心温度异常升高……这就是“心碎”的物理表现吗?
“听说失恋的人需要酒精——”戏谑的嗓音割破夜色。
江言晃着不知从哪顺来的二锅头,瓶盖弹开的脆响惊飞栖在栏杆上的夜鹭。
“或者你需要的是这个?特供版,能模拟多巴胺分泌的那种。”
微笑小姐纹丝不动的坐姿泄露了0.03秒的僵硬。
“监控显示你在远处观测我2分08秒。”她的发声器平稳无波,瞳孔却掠过一串极快的数据流。
“停停停!”江言一屁股跌坐在地,酒液在瓶子里晃出细碎星光,
“按电视剧套路,你现在该吼‘滚开,臭男人’,或者‘再靠近我就报警了’——”
他忽然凑近,扯出个恶劣的笑,“然后我就说,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江先生。”微笑小姐的机械手指悬在半空,人造皮肤在月光下泛起电流纹路。
“我真心建议您少看些劣质电视剧。”她转头时发梢扫过脖颈,露出后颈处若隐若现的条形码,“以及,我以为你死了。”
“阎王说我祸害遗千年。”江言仰头灌了口酒,辛辣气味漫进夜风,“倒是你,什么时候学会借物抒情了?”
微笑小姐的瞳孔焦距微微调整。
“百分之九十三概率,你在转移话题。”她指尖的纽扣突然坠入江水,“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根据人类情感数据库记载,丢弃定情信物是浪漫的仪式。”
她抽出一枚纽扣,金属表面倒映着破碎的月光,“他说这个举动很有浪漫。”
“然后呢?”江言晃着酒瓶嗤笑,“等你捧着芯片心脏告白时,那混蛋是不是捂着胸口说‘啊,可是物种不同怎么谈恋爱’?”
他学着一副矫揉造作的腔调,手指按在自己心口。
微笑小姐突然沉默了。
她后颈的条形码闪过一道微光,机械关节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
正当江言以为她要永远僵持在这个状态时,她忽然伸出手——手指握住酒瓶。
她仰头灌酒的动作精准得像个测量仪器,但有一滴酒液从嘴角滑落,沿着下颌线坠向衣领。
“他说,我永远学不会人类的脆弱。”
酒瓶被放回江言膝头,瓶底与水泥地碰撞出清脆声响,“但刚才那0.6秒,我计算出了心碎的294种表现形式。”
江言望着酒瓶上留下的金属指印,忽然笑出声。
他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朵花,花瓣是用电路板边角料剪成的,花蕊是颗微小的LEd灯。
“回礼。”他把花别在微笑小姐耳后,“枯萎的造物配不上你——要扔也得扔会发光的。”
夜鹭掠过水面。
微笑小姐耳边的LEd灯突然稳定地亮起来,映得她瞳孔里亿万行代码都染上暖黄光晕。
江言看着那点暖光,嘴角噙着的笑淡了些。
他屈起一条腿,手肘搭在膝上,酒瓶在指间慢悠悠地转。
“所以呢?扔完纽扣,接下来什么打算?回前台继续当你的微笑服务标兵?”
微笑小姐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起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耳畔那朵花,LEd的光在她金属指节上跳跃。
“数据库建议进行情感格式化。”
她说得平静,就像在说清理缓存一样寻常,“有百分之七十八点五的概率可以恢复正常运行效率。”
江言嗤笑一声,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喉结滚动着咽下辛辣的液体,
“然后呢?变成个更标准的机器,等下一个混蛋再来骗你一场?”
他抬手抹了下嘴角,眼神在夜色里亮得惊人,“要我说,不如学学我。”
微笑小姐的瞳孔转向他,数据流无声滑过。
“您的建议总是超出我的计算范围,江先生。”
“那当然。”
江言得意地一挑眉,晃了晃酒瓶,“你看,我这么帅,这么厉害,不也天天被扣工资。”
他数着手指,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失恋算什么?等你欠一屁股债还天天被人追杀的时候,保准你想不起什么心碎不心碎。”
“根据现有数据,您的情况并不值得借鉴。”
微笑小姐一板一眼地回答,但耳边的LEd光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偷笑。
“喂!”江言抗议地伸手,作势要去摘那朵花,“不听话就还给我。”
微笑小姐极快地偏头躲开了,“赠送行为已完成,江先生。根据基本社交礼仪,您无权收回。”
江言的手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他说得对。”她在黑暗中开口,声纹波动首次超出设定参数,像一根骤然绷紧又颤动的弦。
当她在告白程序里加载了897种求偶方案,精密计算每一次微笑的弧度、瞳孔的焦距,甚至模拟了37种心跳频率时——
他正在给第31个人类女性发送晚安吻的表情包。
机械手指突然攥紧裙摆,昂贵的合成布料被捏出尖锐的褶皱,一股细微的电路板过载焦糊味混在夜风里,呛得人鼻腔发涩。
“他说,人类不能爱上一台机器。”
微笑小姐的声音像是卡了一段陈旧磁带,发出磨损的沙沙声,“就像……吸血鬼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的储粮,荒谬又悲哀。”
江言晃着酒瓶,嘴角扯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语调拖得又长又欠:
“他是不是还得补上一句——‘你只是个程序,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他说我笑的时候……”微笑小姐的发音模块突然窜过一丝电流杂音,霓虹灯在她光滑的眼睑上投下破碎跳跃的光斑,“像便利店门口那个,永远咧着嘴的迎宾人偶。”
她停顿了一下,像在检索某个被删除的缓存文件,“可明明最初,是他告诉我,‘这样笑最好看’。”
江言仰头灌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冰凉的液体顺着下颌线滑落,洇湿了衣领。
他听着这近乎自毁的袒露,心里啧了一声——希望这傻机器别真是个恋爱脑,为了个人渣把核心cpU都给烧了。
“他们说,心动不过是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精心策划的骗局。”
微笑小姐的声卡失真得越来越厉害,像坏掉的收音机,每个字都裹着嘈杂的雪片,“一轮短暂的、针对大脑的……完美欺诈。”
江言没接话,只是将酒瓶递了过去。
金属瓶身碰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发出轻微的“叮”声。
她接过,却没有喝,只是用机械瞳孔凝视着瓶中晃动的液体,像是在看一场永远无法理解的人类闹剧。
“……那场‘欺诈’,”她终于再次开口,“却是我计算过最完美的数据洪流。”
江言忽然从衣服里掏出个缠满绝缘胶带的老式mp3,按下播放键,沙哑失真的声音漏出来,混着江涛声在两人之间流淌。
那是一段模糊的、像是隔着遥远时空传来的录音。
“知道为什么人类总爱看老电影吗?”江言突然把酒举向月亮,嘴角挂着一贯要笑不笑的弧度,“因为每个烂俗桥段里,快要领盒饭的主角都会突然坦白秘密。”
微笑小姐的散热器发出轻微嗡鸣,她看着江言又摸出个锈迹斑斑的存储器,接口处还沾着些许污渍。
夜风卷着潮湿的江雾漫上来,江言把它给了微笑小姐。
【“今天雪很大,您围巾沾了雪。”年轻机械音拘谨地响起,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停顿,“需要…需要我帮您擦干吗?”】
微笑小姐的瞳孔剧烈收缩,记忆防火墙仿佛裂开细缝——这是她从未载入过的原始数据,却被身体深处的某个零件认了出来。
江言把酒瓶里最后一点残酒洒进江里,水面上泛起转瞬即逝的涟漪。
“很多年前,有个傻子工程师,疯狂迷恋上了他的电视机。”他起身,随手拍掉裤子上沾的灰,“你说他是不是有病,还想让一堆废铁学人谈恋爱?”
他转身,双手插进外套口袋,迈步子就要走。
“为什么要离开?”
微笑小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晰、稳定,却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
她凝视着手中那枚存储器,指尖极轻地擦过芯片表面刻着的那行小字:
【所有未说的早安,都会在百年后向你问好】
“这里对你来说,不是很好的庇护所吗?”她瞳孔深处那片冰冷的数据海洋正在翻涌,像是终于冲破了某种枷锁,“离开后,没有人会记得他。从来都……没有。”
江言笑了起来。
“你见过被鬣狗盯上的羚羊还往羊群里钻吗?”他耸耸肩。
从总部离开的人也并不是真的被遗忘,只是被抹掉了踪迹,不让人提起而已。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保不准,现在就在那儿执行任务,或者正逍遥自在呢。”
他冲她摆摆手,算是道别。
“江言。”
她再次叫住他。
这一次,她慢慢站了起来,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存储器,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她耳畔那朵电路板做成的花,LEd灯依旧稳定地散发着暖黄的光晕。
“谢谢。”她说。
声音依旧平稳,却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如同解冻的春水,缓缓流淌出来,
“还有……早安。”
江言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慢慢扬起来。
这次甚至称得上温和的笑容。
“不客气。”他说,“……以及,晚安,微笑小姐。”
他不再停留,渐行渐远。
微笑小姐独自站在江边,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