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阁那扇尘封半月、缠绕着古老符文的厚重石门,在一阵低沉而悠长的“轧轧”声中,缓缓向内开启。弥漫的尘埃在透入的光柱中狂舞,一道身影自那幽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从容步出。
正是张峰。
他面容平静,眼神却深邃如星海倒映,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阵法轨迹在其中生灭流转,勾勒出星辰运转、地脉变迁的无尽玄奥。半月闭关,他不仅将万象阁浩瀚如烟的阵法典籍尽数烙印于心,更在无数先贤的智慧之上,融入了自身独到的见解,精神力量在持续的分化推演中愈发凝练精纯,如今已能如臂使指般稳定操控一百二十八道神念细丝。
守候在外的天璇子,那张千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惊愕的缝隙。他雪白的长眉高高扬起,狭长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走到眼前的年轻人,仿佛要重新确认这究竟是不是他那个被无崖子丢进来“磨砺”的徒孙。
张峰在距离天璇子三步之处停下,神色肃穆,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褶皱的衣袍,随即躬身,一揖到底,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
“弟子张峰,谢老祖宗传道授业之恩。”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云雾的清晰力量。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略作停顿,继续说道:“也……多谢老祖宗在最后第九关,手下留情,未尽全力。”
最后几字,他说得缓慢,带着一丝洞悉本质的了然。
天璇子猛地回过神来。“手下留情”?那第九道“神念锁”,他确实留了一线并非绝境的生路,用以考验心性与辨识之能,但前八道禁制可是实打实的杀阵与迷阵!这小子……是真的看穿了所有布局,还是故意给老祖我留面子?
这念头如同火星落入滚油!
“哈——哈哈——哈哈哈——!”
天璇子再也抑制不住,仰天狂笑。笑声不再蕴含刻意彰显的道韵,而是纯粹由心而发的极致畅快与欣慰!如龙吟九霄,震得万象阁周遭云雾翻腾倒卷,脚下山岩嗡嗡作响,无形的声浪涟漪般扩散开去!
“好!好!好!”
他一步上前,干瘦却稳如磐石的手紧紧抓住张峰的手臂,亲自将他扶起,目光灼灼,上下打量着这件“瑰宝”。
“我蜀山立派万载,以一剑破万法立身,门徒弟子,哪个不是追求那无上剑道?这万象阁中的阵法传承,虽是祖师爷留下的另一条通天坦途,却因其浩瀚艰深,多少年来,被视作繁复小径,精研者凤毛麟角!”
他的话语带着历史的回响:“能入此阁者,无不是一代天骄!可即便是他们,研习阵法基础,耗费一年、两年光阴亦是常事!破阵而出?更需以月、以年为单位,苦苦煎熬磨砺!”
话锋一转,激赏之情喷薄欲出:“而你!张峰!区区十五日!非但将前人阵法精义尽数领悟,融会贯通!更难得的是,竟能在先贤框架之上,生出独属于你自己的阵法见解!破阵如庖丁解牛,直指核心!此等天赋悟性,老夫镇守此阁千年,前所未见!好!好啊!”
这蕴含着磅礴道蕴与纯粹喜悦的大笑,如同惊雷,瞬间传遍了蜀山前山核心区域。
“嗖——嗖——嗖——”
三道强弱不一,却同样凌厉无匹的剑光,几乎不分先后,破空而至!
最先落下的是一道青蒙蒙的剑光,迅捷沉稳,显出无崖子清俊而略带疲惫的身影。他作为蜀山实际的管理者,事务繁杂,此刻眉宇间还带着未散的处理公文时的凝思。
紧接着,一道紫气氤氲、道韵天成的剑光敛去,露出掌门玄微子渊渟岳峙的身形。他目光温润,先是看了一眼张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了然,随即望向天璇子,似在询问。
最后一道剑光,却最为引人注目!
那是一道炽烈如火的红色剑光!并非直线飞射,而是如同凤凰展翅,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而炽热的弧线,翩然落地。剑光散去,一位身着烈焰般红裙的女子俏生生立在场中。
她云鬓高挽,斜插一支赤玉凤簪,面若三月桃花,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慵懒与娇媚,偏偏眉梢眼角又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身段丰腴曼妙,红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与周遭清修之地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她脚下踏着一柄同样通体赤红、宛如琉璃铸就的长剑,剑鞘上隐有火焰纹路流动。
正是玄微子座下二弟子,无崖子的师妹,张峰的师姐,蜀山战力堪称顶峰的无尘子!
她落地后,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场中情形,目光在张峰身上停留一瞬,红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随即,她伸出纤纤玉指,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动作慵懒而风情万种。
“天璇老祖宗,何事笑得如此开怀?莫不是我这小师弟,又把您那件宝贝阵法给拆了?”她的声音酥软糯滑,带着天然的调侃意味。
张峰听到这声音,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显然是想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被这位师姐“戏耍”的过往。
天璇子正要答话,却见无崖子微微抬手,示意稍待。他目光转向另一侧天空。
那里,蜀山两名执事弟子载着两人正缓缓落下。剑上站着两人。
前面是陈默。这位俗世特殊部门的负责人,脸色有些发白,尽管努力保持着镇定,但眼神深处还残留着惊魂未定。他脚下的步伐略显虚浮,仿佛还未从刚才那趟“奇幻旅程”中彻底回过神来。执事弟子的飞剑,快、稳、却毫无缓冲,直面万丈深渊和撕裂云层的罡风,那种心脏悬空、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位的感受,彻底冲击了他的认知。他几乎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站稳,没有失态。
跟在陈默身后,几乎是跳下飞剑的,正是瑾儿!
与陈默的心有余悸不同,她的小脸通红,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激动与兴奋,眼眸亮得惊人,还残留着未退的新奇光芒。第一次踏上飞剑!那体验与陈默的截然不同!青色的剑光裹着她,飞行时并非直线突进,而是带着一种优雅的起伏,如同御风滑翔。穿过云海时,那青幽的剑罡将周围的云气都映照成琉璃色,美得惊心动魄!执事弟子虽然飞行时并未与她多言,但那份从容与强大,以及飞行中特意展现的蜀山奇景,让她完全忘记了恐惧,只剩下来到仙家胜地的震撼与即将见到张峰的迫切。
她的目光急急在场中扫过,瞬间就锁定了那个站在几位“神仙”中间,气质脱俗却面容无比熟悉的青年。
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新奇,在见到他安然无恙的这一刻,统统化作了汹涌的委屈与后怕!
“峰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哑的呼喊,破碎地响起。
那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娇小身影,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重重撞进张峰的怀里!
双手死死攥住他腰侧的衣袍,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不住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这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衣衫浸透的泪水,诉说着她这段时间独自一人从岭南追到蜀山,所有的担忧、恐惧、无助与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
张峰挺拔的身躯被撞得微微一晃。
他低头,看着怀中这个颤抖的小小身影,感受着衣襟迅速洇开的湿热。半月枯坐破阵,心神沉浸在冰冷精确的阵法推演中,此刻被这滚烫的属于“人世间”的情感一烫,那些被压抑的凡俗牵挂,缓缓回流。
他冰冷幽深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
抬起手,动作有些许生疏,却异常轻柔地,落在了瑾儿枯黄却梳得整齐的头发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哭着,用这种方式宣泄着所有的情绪。
他的目光,越过瑾儿抽动的头顶,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陈默身上。
陈默接触到他的目光,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终于找到了。
无崖子此时上前一步,先是对天璇子和玄微子行礼,然后简洁道:“老祖宗、师父。这位是俗世有关部门的陈默处长,有要事需借张峰师弟之能。这位王瑾儿姑娘,是岭南王家之人,亦是张峰师弟的……故人,执意前来寻他。”他略去了徐慧,显然徐慧作为外门弟子,并无资格直接来到这后山禁地般的万象阁。
玄微子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张峰身上,温声道:“峰儿,你既已出关,看来收获颇丰。且先安顿一下王姑娘,一个时辰后带陈处长来紫霄殿议事。”
张峰躬身应道:“是,师父。”
他依旧轻抚着瑾儿的头发,感受着她渐渐平息的哭泣,但那双刚刚阅尽万象阵法的眼眸深处,却悄然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陈默为何事而来?竟需要劳动师父亲自过问?
无尘子在一旁,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红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璇子抚须而立,看着张峰,眼中满意之色愈发浓郁。
蜀山的风,依旧带着凛冽的剑意,吹拂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