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甜近乎严苛的防疫措施下,队伍艰难地度过了洪水后最危险的几天。病患情况基本稳定,未出现大规模瘟疫,但前路依旧被厚重的淤泥和改道的河道阻断。存粮在消耗,士气在低迷中徘徊。里正与苏锐、苏工商议后,决定冒险离开这片区域,沿着洪水冲刷后显露出的高地边缘,向下游方向摸索,希望能找到未被完全摧毁的路径,或者……一个能暂时栖身、获取补给的地方。
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踩着没过脚踝、有时甚至深及小腿的泥泞,艰难前行。目之所及,尽是洪水肆虐后的疮痍。倒塌的房屋残骸半埋在泥里,泡胀的动物尸体散发着恶臭,偶尔能看到一两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幸存者,在废墟里徒劳地翻捡着,看到他们这支庞大的队伍,大多惊恐地躲开。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行至一处地势稍高、依稀能看出曾经是个小村庄轮廓的地方时,一阵细微的、不同于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引起了苏甜的注意。那声音极其压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苏锐也听到了,他打了个手势,队伍缓缓停下。他示意众人保持安静,自己则带着阿木,悄无声息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处半塌的土墙后摸去。
苏甜心中莫名一紧,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苏工和赵梅不放心,也紧随其后。
土墙后的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骨架的汉子,正面对面站着。他们眼中没有光,只有一种麻木到极致的死寂。他们怀里,各自抱着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同样瘦小干瘪的孩子。两个孩子都因为饥饿和恐惧,发出小猫一样微弱的啜泣。
其中一个汉子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换……换吧……”
另一个汉子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儿,又抬头看了看对方怀里那个眼神茫然、同样面黄肌瘦的男孩,最终,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灵魂般,僵硬地点了点头。
然后,在苏家几人以及悄悄围拢过来的部分流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两个汉子,如同交换两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般,动作僵硬地、缓缓地,将各自怀里的孩子,推向了对方!
“不——!!!”
赵梅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惊叫,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瞬间奔涌而出,身体摇摇欲坠,被苏工一把扶住。她也是母亲!她怀里也曾抱着捡来的男婴!她根本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绝境,能让一个父亲亲手将自己的骨肉推向交换的餐桌!
苏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她来自法治文明、物质丰富的现代,即便经历了逃荒的艰辛,也从未敢想象,书中记载的“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会如此赤裸裸、如此残酷地发生在自己眼前!这不再是历史书上的四个字,而是活生生的、滴着血泪的绝望!
苏文脸色煞白如纸,猛地转过身,扶着残墙干呕起来,少年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苏工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悲悯与愤怒。
就连一向冷硬如铁的苏锐,此刻也死死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但那冰层之下,是翻涌的怒火与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能斩杀土匪,搏斗猛虎,却无法斩断这由饥荒和绝望滋生出的、最扭曲的人性之恶!
那两个换到“食物”的汉子,甚至不敢看怀中陌生孩子那懵懂又恐惧的眼睛,抱着孩子,如同鬼魅般,踉跄着、飞快地消失在了断壁残垣的阴影里,仿佛慢一步,就会被那无声的谴责吞噬。
原地,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
流民队伍中,许多人也都看到了这一幕,有人不忍地别过头去,低声啜泣;有人面露恐惧,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更多的人,是如同苏家一样,被这极端残酷的现实冲击得心神剧震,久久无法言语。
他们曾经以为自己经历的饥饿、匪患、猛兽、洪水已是人间极致之苦,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见识到了乱世底层那足以吞噬一切人伦道德的、漆黑绝望的深渊。
苏甜靠在冰冷的残墙上,身体微微发抖。她救得了秀娘母子,防得住瘟疫,却救不了这被饥饿扭曲的人心。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