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伯庭之事在京市高层圈子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迅速压下,只留下诸多隐秘的猜测和暗流涌动。
清风道长的伤势在沈懿的精心调理下稳定下来,虽未痊愈,但已无大碍。
老道心系道观,更不愿在京市这是非之地多留,归心似箭。
临行前,沈懿却坚持要再见一人。
“宋会长,令姑此次相助,恩情沈懿铭记。临别之前,我想当面致谢。”
沈懿对宋尧道。她恩怨分明,即便不欲与京市权贵过多牵扯,该有的礼数亦不可废。
宋尧点点头:“我姑姑也一直想见见你。她很好奇。”
宋尧的姑姑宋婉茹,嫁入了京市颇具实力的齐家。
齐家并非传统权贵,而是以科技起家,产业遍布互联网、生物医药等领域,富可敌国,在新兴资本阶层中影响力巨大。
宋婉茹本人亦是商界女强,精明干练,眼光毒辣。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格调雅致的私人茶舍。
包厢内,熏香袅袅,古琴低回。
宋婉茹年近五十,保养得宜,衣着看似简约却价值不菲,仪态优雅,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久经商场的审视感。
她看到沈懿时,眼中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惊艳和探究。
“这位就是沈懿?果然气质不凡。”
宋婉茹微笑着请沈懿落座,目光扫过一旁陪坐的宋尧,笑意更深了几分:“小尧这次来,可是没少提起你。说你冷静果决,非同一般。”
话语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味。
沈懿神色平静,微微颔首:“宋女士过誉。此次多谢您出手相助,沈懿与家师感激不尽。”
她奉上一个早已备好的锦盒,里面是一枚她亲手刻制的安神辟邪的黄玉符牌,用料虽非极品,但刀工古拙,内蕴一丝温和道韵,于常人而言已是难得的护身之物。
宋婉茹接过,打开一看,她是识货之人,立刻感受到那玉牌的不凡,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沈姑娘太客气了。清风道长是得道高人,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何况,楚伯庭行事乖张,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她点到即止,并不深谈楚家之事,转而笑道:“既然来了京市,何必急着回去?让小尧带你多逛逛,京市的好大学可是不少,你们年轻人应该多看看。”
沈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那点小心思,但并未接话,只淡淡道:“学业未竟,不敢久留。只是对京市的学府确有几分好奇。”
宋尧在一旁,面上略显尴尬,推了推眼镜:“姑姑,沈懿她志不在此。”
他清楚沈懿的心思根本不在风花雪月,更对他无意。
宋婉茹何等精明,见状便知自己这侄儿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不强求,顺势笑道:“既然好奇,那正好。下午我没事,亲自开车,带你们去几所最好的大学转转,也算不虚此行。”
沈懿本欲拒绝,但听到“最好的大学”,心中一动,点了点头:“那便有劳宋女士了。”
下午,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驶入了京市着名的学院区。
第一站,便是全国顶尖的医科大学——华夏医科大学。
车子驶入校区,一种庄严肃穆的学术气息扑面而来。
古老的西洋风格建筑与现代感十足的玻璃幕墙大楼交错矗立,随处可见抱着书本、行色匆匆的学生,以及穿着白大褂、神情专注的教授学者。巨大的红十字标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宋婉茹熟门熟路,一边开车一边介绍着各个学院和研究所的历史与成就。
王东扒着车窗,看着那些气派的实验楼和穿着白大褂走过的学姐,咂咂嘴:“卧槽,这就是华医啊!牛逼!我妈要是知道我能来这里逛一圈,得高兴疯了!”
林羽则小声道:“这里的学生……看着也就一般,没什么了不起的……”
宋尧目光扫过那些着名的实验室标志,眼中也有向往:“这里是国内医学圣殿,无数医学生梦寐以求的地方。科研实力、临床资源都是顶级的。”
沈懿沉默地看着窗外。
她的感受最为复杂。
这里的秩序、严谨、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基于实证的科学气息,与她所传承的、更侧重于整体、气息、阴阳五行的医道体系截然不同。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感与……隐隐的吸引力同时存在。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正骑着自行车的学生突然身体一歪,连人带车重重摔倒在地,身体抽搐,口吐白沫,意识丧失!
“有人晕倒了!”
“是癫痫吗?” “快叫校医!”
周围的学生立刻围了上去,有人惊慌,有人试图帮忙,但大多手足无措。
沈懿目光一凝,下意识就要推门下车。如今,救人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然而,就在她手指碰到门把的瞬间,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已经响起:“都散开!保持空气流通!我是附院神经内科的李教授!”
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迅速排开众人,蹲到患者身边。
他动作极其熟练专业。
首先判断环境安全,然后轻轻将患者平放,解开其衣领,将其头部偏向一侧,清理口腔分泌物,防止窒息。同时快速检查瞳孔、脉搏、呼吸。
“不是癫痫!是阿斯综合征!室颤了!”
李教授脸色一变,语速极快地对旁边一个似乎是助手的年轻医生喊道:“除颤仪!快!通知急诊准备!”
那年轻医生立刻对着对讲机大喊,同时从旁边一个急救箱里迅速取出一台便携式AEd自动体外除颤仪。
李教授熟练地揭开患者胸部衣服,贴上电极片。AEd自动分析心律:“建议电击!”
他毫不犹豫,大声清场:“所有人后退!”
按下电击按钮。
“砰!”
患者身体弹动了一下。
AEd再次分析:“未恢复窦性心律!准备第二次电击!”
第二次电击。
“砰!”
患者剧烈的抽搐停止了。
AEd发出提示音:“检测到窦性心律。”
几乎同时,远处传来了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声,几名急诊医护人员抬着担架飞奔而来。
李教授迅速向急诊医生交代病情:“突发意识丧失,阿斯发作,室颤,AEd除颤两次转复。怀疑心源性,具体原因待查……”
急诊医生点头,迅速将患者抬上担架,吸氧,建立静脉通道,监测生命体征,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配合默契,飞快地将患者送往最近的附属医院。
从患者倒地到被救护车拉走,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高效、专业、冷静,依托于先进的设备和成熟的急救体系。
周围的学生们松了口气,纷纷议论着,脸上带着对李教授的敬佩和对现代医学的信任。
沈懿放在门把上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她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那远去的救护车,看着周围恢复秩序的校园,沉默不语。
她方才指间已捻起的金针,悄然隐回袖中。
对方处理得很快,很专业,无需她出手。
甚至,她的方法,在这种环境下,或许会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宋尧看着这一幕,轻声感叹,语气中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认同:“现代医学发展到今天,尤其是在急危重症的抢救上,已经形成了非常完善的体系。像这样的抢救,每一秒都是在和死神赛跑,依靠的就是设备、药物和规范化的流程。”
他顿了顿,看向沈懿,语气复杂却又坚定:“而目前,现代医学最前沿的研究、最顶尖的技术、最先进的设备,几乎都集中在米国。哈弗、约翰霍普、梅奥……那里才是全球医学的巅峰。”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懿心中漾开层层波澜。
王东和林羽还在啧啧称奇,讨论着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和酷炫的AEd。
宋婉茹也笑道:“是啊,现代科学的力量确实惊人。小尧以后要是想学医,斯坦弗或者约翰霍普金都是不错的选择。”
沈懿却再次陷入了沉默。
她看着车窗外那座巍峨的医学圣殿,看着那些步履匆匆、满怀理想的未来医者,看着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的、名为“科学”的庞大而精密的力量。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她所掌握的古老技艺,在这个崭新的时代,所面临的巨大挑战和……难以逾越的鸿沟。
个人之力,即便如她,又能救几人?
能应对多少次这样的突发状况?
而现代医学,却拥有着一整套庞大的、不断进化的体系,可以惠及千万人。
楚家靠不住,宋家……她亦不想过多依赖。
借助他人之力,终是镜花水月。
那么,她的路,究竟在何方?
是固守清风观那一方天地,传承古老的岐黄之术?
还是……试图去理解、甚至融入这个庞大的现代医学体系?
去米国?那个拥有着最顶尖现代医学的地方?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并非向往,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如同审视一个强大的、陌生的、必须去了解的对手,或者……工具。
她的医道根基,她的毒理与现代医学的巅峰,孰强孰弱?
能否融合?
又该如何融合?
前路迷雾重重,却仿佛又出现了一条隐约的、充满挑战的全新路径。
车内,王东和林羽依旧兴奋,宋尧目光深远,宋婉茹从容优雅。
而沈懿,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映照着京市繁华的车流与协和医学院庄重的楼宇,深处却仿佛有幽焰燃起,那是对既定命运的审视,与对未知征途的冷静考量。
离开弥漫着消毒水与急迫救援气息的协和医大,黑色的轿车驶向京市的另一侧。
车内的气氛依旧沉默,却悄然变换了基调。王东和林羽不再咋咋呼呼,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场与死神赛跑的震撼中。宋尧若有所思,目光投向窗外。沈懿则愈发沉静,如同一口深潭,映照着外界流转的风景,内里却暗流汹涌。
最终,车子在一处颇具古韵的校门前停下。青砖灰瓦,飞檐斗拱,门楣上悬挂着苍劲有力的匾额——华夏中医药大学。与医科大学的西洋风格混搭现代科技感不同,这里从外观上便透着一股沉淀下来的传统气息。
然而,步入其间,沈懿敏锐地感知到,此地的“气”与清风观,与她所传承的道医精髓,依然迥异。
宋婉茹微笑着介绍:“这里是国内中医的最高学府了,集教学、科研、临床于一体,试图用现代科学的方法论来研究、发展中医。”
校园内,能看到抱着《黄帝内经》《伤寒论》匆匆走过的学生,也能看到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摆弄精密仪器的研究员。
公告栏里,贴着关于“经络实质研究”、“中药有效成分提取与分子机制”、“针灸镇痛原理大数据分析”之类的讲座海报。
宋婉茹带着他们参观了标本馆,里面陈列着各种中药材浸制标本,附有详细的拉丁学名、化学成分分析、模拟诊室里学生正在电脑系统上练习标准化问诊和舌苔脉象录入、以及药圃里每株植物旁都有其药理药化数据。
一切都井然有序,系统化,数字化。
一位负责接待的副院长热情地介绍着学校的成就:“我们致力于让中医现代化、国际化、标准化!我们用双盲随机对照试验验证古方疗效,用高精尖设备分析经络电位变化,建立脉诊仪量化脉象指标……我们要让世界认可中医的科学性!”
王东和林羽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高大上”,却又隔着一层。
沈懿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在一间古籍阅览室,她看到学生们不是在焚香静心、手抄揣摩竹简帛书,而是在电脑上检索数据库,阅读着被重新标点、注释、甚至用现代医学理论“阐释”过的电子版古籍。
在一间针灸练习室,学生们对着塑料模具人偶,背诵着标准化的穴位定位,“足三里,犊鼻下三寸,胫骨前嵴外一横指……”,练习着统一教授的捻转提插手法,追求的是刺激强度的量化可控,而非“得气”的玄妙感应。
在一间中药炮制实验室,现代化的烘干机、萃取罐代替了晒药场、药碾子和砂锅,追求的是有效成分的纯度和提取效率,至于古法炮制中强调的“水火相济”、“君臣佐使”在煎煮过程中的动态变化,早已无人深究。
她甚至听到两个学生争论一个经方的应用,一个引经据典说此方需用“童便”为引,另一个则嗤之以鼻,说那是封建糟粕,有效成分不明,应该用现代药理证明有效的药物替代。
沈懿沉默地走过这些场景。
她看到了努力,看到了尝试,看到了想让古老医学焕发新生的意愿。
但她也看到了割裂,看到了迷失。
现代中医体系,试图用科学的尺子去丈量哲学的宇宙,将注重整体、动态平衡、因人制宜的个体化艺术,强行纳入标准化、可量化、可重复的工业化生产模式。
结果往往是……削足适履。
许多精微的古法,比如观气色断吉凶而非仅仅看病症、通过特殊呼吸法引导药力运行、利用特定时辰和方位增强针灸效果、乃至一些失传的祝由术、导引术,在这个体系里,被视为不科学、不靠谱、甚至迷信糟粕,早已被摒弃或边缘化。
留下的,更像是一套被“科学”驯化过的、简化版的、不精不深、甚至有些不伦不类的“中医”。
它或许能治疗一些常见病,调理一些亚健康,但距离她所理解的、那种能洞察人体小宇宙与天地大宇宙关联、能起死回生、能逆转生机的真正大道之医,相差何止万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蔓延。不是鄙夷,而是……一种深沉的惋惜和孤独。
她身负传统医道和毒理,她掌握的针灸古法,她理解的阴阳五行生克造化……在这个时代,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恐龙闯入钢铁丛林。
继续固守清风观或许能保一方安宁,但终究是孤芳自赏,她的医术无法真正惠及这个时代需要帮助的更多人,更无法与庞大的现代医学体系对话甚至抗衡。
彻底融入现代中医体系?
她无法接受那种被阉割、被改造、失去灵魂核心的“中医”。
让她去学那些化学成分分析、标准化操作流程,无异于自废武功。
去国外学习最顶尖的现代医学?然后呢?将两者结合?
又谈何容易!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观、宇宙观、人体观。强行嫁接,很可能非驴非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