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册在这里，你自己看。”
沈砚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破败的山神庙里激起无声的涟漪。他手中那本县库粮册的副本，封皮磨损，边角卷起，被他稳稳地递到周老憨面前。
周老憨持刀的手绷得更紧，刀锋几乎要嵌进沈砚秋的脖颈皮肤，渗出一线血痕。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砚秋，又扫过那本粮册，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没有去接。他身后的流民们则骚动起来，目光在粮册和沈砚秋平静的脸上来回移动，空气中弥漫着怀疑与一丝极细微的期盼。
“看啊！周大哥！”被反绑双手的苏清鸢适时开口，她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上面白纸黑字，记得清清楚楚！王府管家赵德柱，光是上个月就从中贪墨了赈灾粮三千石！你儿子的命，我这条命，还有你们这么多人的活路，都是被他生生断送的！仇人是谁，你还不明白吗？”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精准刺入周老憨最深的痛处。他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悲愤更盛，但抵着沈砚秋的刀尖，终究是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分力道。
沈砚秋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心知苏清鸢的话起了作用。他不再催促周老憨接册，反而手腕一翻，自行掀开了粮册，指尖点在其中几页墨迹尤新的记录上。
“这是入库记录，这是出库记录，这是王府以‘损耗’名义截留的批条。”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颈侧的利刃不存在，“前后数目相差三千一百石，对不上。批条上的印鉴，是王府长史代盖，但具体经手人，每次都是赵德柱。这些，县衙档案房有原册可查，巡按御史衙门，也已收到副本。”
他说的不快，确保每个字都能让周老憨和他身后那几个识字的流民听清。证据链在他口中一点点拼接，将矛头直指那个他们恨之入骨却又畏惧其权势的王府管家。
“花言巧语！”周老憨低吼，像是在说服自己，“你们当官的，官官相护！这册子，你想怎么编就怎么编！”
“若我要编，何须亲自送来？”沈砚秋迎着他凶狠的目光，毫不退避，“我大可调集衙役乡勇，将这山神庙围了，强攻救人。纵然有伤亡，上报一个‘平定流民暴乱’，于我官声无损，反而是一笔功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眼带惶恐的流民，语气沉了下去：“但我没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你们不是匪，是活不下去的百姓。你们劫持苏小姐，是为报仇，更是为求一条活路。我今日孤身前来，不是怕你们，是想给你们这条活路。”
“活路？”周老憨惨笑，“杀了狗官的女儿，我们还有活路？”
“有。”沈砚秋斩钉截铁，“只要你们现在放下兵器，释放苏小姐，我以米脂知县的身份承诺，三日内，必查办赵德柱，给死者一个交代；开县库，按人头发放足够三月的口粮，助你们安顿下来，垦荒自救。”
“空口无凭！”周老憨身后的一个年轻流民忍不住喊道。
沈砚秋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他空着的左手探入怀中，这个动作让周老憨瞬间警惕，刀尖又逼紧一分。沈砚秋动作不停，缓缓掏出的，却并非武器，而是一张折叠整齐的官印文书和一支随身携带的细毫笔。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文书展开铺在地上，那是一张空白的具结文书，下方盖着鲜红的米脂县印。他蘸了蘸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微量墨盒，俯身，就着昏暗的光线，在文书上奋笔疾书。
“兹有米脂知县沈砚秋，承诺于三日之内，查办王府管家赵德柱贪墨害民之罪，并开仓放粮，安置城外流民。若逾期不办，或办案不公，沈砚秋愿自请罢官，并以此身，抵偿今日所有罪责。”
写罢，他搁下笔，指尖在“沈砚秋”三个字上用力按下一个指印，然后将文书拿起，递向周老憨。
“这是我的官凭印信，加上这份亲笔画押的具结。若我失信，你尽可持此物，去府城，去省城，甚至去北京告我。到时，丢官罢职的是我，身败名裂的也是我。”
周老憨看着那墨迹未干、指印鲜红的文书，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这东西，比任何口头承诺都有分量。他劫持官眷，本是死罪，若能以此换来管家的罪有应得和大家的活路……他持刀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苏清鸢再次开口，这次她的声音压低，只对挨着她最近的那位一直沉默、眉头紧锁的老秀才说道：“老先生，您是读书人，当知利害。杀了我和沈大人，你们便是铁板钉钉的反贼，朝廷大军顷刻即至，这满庙的人，谁能活命？如今沈大人甘冒奇险，给出承诺和证据，这是唯一的机会！难道真要为了一个必死的局面，拉着所有人陪葬吗？沈大人为民之心，米脂皆有耳闻，他若不可信，这世上还有可信之官吗？”
老秀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剧烈的挣扎。他看看沈砚秋颈侧的血痕，看看那本粮册，又看看那份沉甸甸的具结文书，最后目光落在周老憨脸上，终于重重叹了口气，哑声道：“老憨……收手吧。沈大人……把路指给我们了。”
这句话，成了压垮周老憨心中最后防线的稻草。他死死盯着沈砚秋，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许久，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吼，抵在沈砚秋颈侧的腰刀，终于“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刀身撞击石板的声响，在寂静的庙宇内格外刺耳。
沈砚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一松，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腰刀，却没有收回，而是调转刀柄，递还给周老憨。
“你的刀，还你。用来砍该砍之人，护该护之民，不是用来对着给你们活路的人。”
周老憨愣愣地看着递到面前的刀，又抬头看着沈砚秋平静无波的脸，嘴唇哆嗦着，最终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刀。
“沈……沈大人……”他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苏小姐，”沈砚秋不再看他，转向苏清鸢，“受苦了。”
立刻有流民上前，替苏清鸢松绑。她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走到沈砚秋身边，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镇定，甚至对沈砚秋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危机暂解。
沈砚秋目光扫过庙内神色各异的流民，最后落在那位老秀才身上：“老先生，还有这位周……兄弟，随我回县衙细谈安置事宜。其余人等，暂留此处，粮食和药品，我会立刻派人送来。”
他安排得有条不紊，仿佛刚才命悬一线的不是自己。
周老憨和老秀才对视一眼，默默点头。
沈砚秋转身，率先向庙外走去，苏清鸢紧随其后。迈过那道破旧的门槛时，外面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就在他脚步踏出庙门的瞬间，苏清鸢借着身形掩护，将一件极小、极薄的东西，飞快地塞进了他的袖袋。动作隐秘而迅速，除了沈砚秋，无人察觉。
那触感，是特制的绢纸。
沈砚秋脚步未停，面色如常，袖中的手指却轻轻收拢，握住了那枚刚刚用巨大风险换来的、可能藏着破局关键的冰凉之物。
山风掠过荒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的哭泣，又像是新一轮博弈开启前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