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县衙大堂前的空地上,血腥气已被连日雨水冲刷干净,只余下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八十余名黑风岭俘匪被粗麻绳捆着,黑压压跪了一片,引颈待戮的绝望笼罩在每个人脸上。周遭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目光复杂,既有对匪患的痛恨,也夹杂着对其中一些面黄肌瘦、分明是活不下去才落草之人的一丝怜悯。
沈砚秋站在堂前石阶上,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周老憨按刀立在他身侧,脸色紧绷,身后是肃然而立的乡勇,经过黑风岭一役的淬炼,这些原本的流民、衙役身上已多了几分凝练的煞气。
“带首恶李黑虎!”沈砚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两名魁梧乡勇将捆得如同粽子般的李黑虎拖了上来。他挣扎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沈砚秋,嘶声咒骂:“狗官!要杀便杀!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们这些当官的,有一个算一个,比老子又能干净到哪儿去!”
沈砚秋不为所动,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平静地宣判:“匪首李黑虎,聚众为祸,劫掠乡里,杀人越货,罪证确凿,依《大明律》,判斩立决。即刻押赴刑场,明正典刑!”
命令一下,人群微微骚动。李黑虎被堵了嘴,兀自发出不甘的呜咽,被乡勇粗暴地拖了下去,方向正是城西历来行刑的法场。
处置了首恶,沈砚秋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八十余名俘虏身上,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即将开口的嘴唇上。是全部连坐,还是……
“其余人等,”沈砚秋顿了顿,清晰地看到下面许多人身体猛地一颤,“依律,本官有权将尔等尽数问斩,或流放千里。”
绝望的情绪如同实质般在俘虏中蔓延开来,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但,”沈砚秋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本官查证,尔等之中,多有被裹挟、或因灾荒活不下去,被迫为匪者!并非人人皆如李黑虎般嗜杀成性!”
这话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块巨石,引得俘虏和围观百姓都愣住了。
“本官给你们一条活路!”沈砚秋目光锐利,“凡未曾亲手沾染人命、非自愿入伙为恶者,出列!经查实,可编入乡勇营,戴罪立功!日后杀敌、屯田,以功抵过!若再有为非作歹者,立斩不赦!”
短暂的死寂之后,俘虏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骚动。很快,超过六十人连滚带爬地挣扎出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地喊着“谢青天老爷活命之恩!”“愿为大人效死!”
周老憨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想起黑风岭上沈砚秋那“惜兵”二字,又将话咽了回去,只是握刀的手更紧了些。
沈砚秋对周老憨微微颔首。周老憨会意,大步上前,声如洪钟:“都听好了!既入乡勇营,就得守规矩!以往种种,既往不咎!但从今日起,谁再敢心存歹念,坏了营规,老子第一个砍了他的脑袋!听见没有!”
“听见了!”那些捡回性命的俘匪,此刻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剩下的十几人,则是面色灰败,他们是李黑虎的铁杆,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人命,自知绝无幸理,瘫软在地,被乡勇逐一拖走,投入大牢,等候最终的判决。
这一幕,被远远站在县衙廊下的苏清鸢和林墨雪看在眼里。苏清鸢手中拿着一卷刚核验完的缴获物资清单,指尖微微用力,低声道:“大人此举…是否太过仁慈?这些俘匪,终究是匪性难驯。”
林墨雪正清点着医营新补充的草药,闻言抬头,看向沈砚秋挺立在石阶上的背影,轻声道:“姐姐,你可见过真正活不下去的人的眼神?大人给的,不是仁慈,是一条活路。有时候,活路比死路,更需要胆量。”
苏清鸢默然,她想起自己曾被流民劫持的经历,若当时无人给条活路,又会是何等光景?她不再多说,只是将手中的清单卷紧,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处置完俘匪,沈砚秋并未松懈。他回到二堂,王书吏早已捧着那本从匪巢搜出的账册等候在一旁,脸色凝重。
“大人,”王书吏压低声音,“这账册老夫与苏姑娘连夜核对,其中几笔暗账,虽用了代号,但结合时间与物资数量推断,指向城西的刘员外和已故王府管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们很可能长期为黑风岭提供粮食、盐铁,甚至…通风报信。”
沈砚秋接过账册,指尖在那些模糊的代号和数字上划过,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果然,匪患有其土壤,这土壤便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他之前扳倒王府管家和知府,触及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证据可能坐实?”沈砚秋问。
“难,”王书吏摇头,“皆是暗语,对方大可抵赖。除非…能拿到他们与匪徒往来的直接物证,或有人证。”
沈砚秋合上账册,没有说话。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他知道,清理了明面的匪患,水下的淤泥才开始翻涌。这米脂县,乃至整个延安府,盘踞的地方势力,绝不会坐视他这样一个“异类”继续坐大。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快步进来,呈上一封公文:“大人,刚收到的驿传,陕西巡抚衙门行文。”
沈砚秋展开一看,内容无非是褒奖他“剿匪安民,卓有成效”,但末尾却轻描淡写地提及,巡抚衙门委派的“观风巡查使”,明日便将抵达米脂,考察地方政绩、民情,令其“妥善接待,据实呈报”。
“观风巡查…”沈砚秋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剿匪的捷报刚上去,这“考察”的人就掐着点到了。是来分润功劳?还是来…找麻烦的?
王书吏担忧道:“大人,巡抚衙门此时派人来,怕是来者不善。我们刚动了赋税,又剿了匪,怕是碍了不少人的眼。”
沈砚秋将公文放下,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米脂的匪患暂平,可见的敌人似乎已经清除。但他很清楚,那本藏在袖中的账册,以及这份即将抵达的“巡查”公文,预示着另一场不见硝烟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这来自更高层面的注视,是机遇,更是巨大的风险。他这条试图在浑浊官场中破开局面的孤舟,即将迎来真正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