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最后一块闸板嵌进石槽的闷响,惊起了渠边榆树上的夜枭。沈砚秋指尖抚过青石接缝处的糯米灰浆,触手尚有白日曝晒的余温。他官袍下摆浸透了渠水,每走一步都在干燥的黄土上留下深色印记。
“全线贯通。”周老憨哑声禀报时,铠甲缝隙簌簌落下石屑。他左臂缠着的布条已看不出本色——那是三日前扛运石料时被暗桩划伤的口子。
沈砚秋尚未开口,东北天际突然滚过闷雷。乌云如泼墨般吞噬星月,狂风卷起渠底未扫净的碎石,打得水车护板噼啪作响。王县丞连滚带爬从观测棚钻出,罗盘上的磁针正疯狂乱转:“大人!黑泉河上游暴雨,恐有山洪!”
渠岸顿时大乱。刚躺下的民夫惊惶起身,有人抱起铺盖想往高处跑,却被湍急的渠水拦了去路。几个乡绅派来的监工趁机煽风:“早说过逆天开工要遭天谴!”
沈砚秋逆着人潮走向渠坝最高处,忽然解下腰间改良水车的齿轮模型。他将三枚铜钱卡进齿轮间隙,抬手将其悬在主干渠分流口上方。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挥刀斩断绳索——
齿轮坠入急流的刹那,竟在漩涡中保持旋转。铜钱与渠底预埋的铁环碰撞出铮鸣,声波顺着水脉传向四方。已经漫上堤岸的浊流突然转向,如温顺的巨蟒般蜿蜒灌入支渠。
“是共振原理。”沈砚秋踩住试图溜走的监工衣摆,从对方袖中抖出半截被咬坏的桃木桩——桩头刻着王府暗记,“你们埋在渠基的厌胜桩,刚好成了共振器。”
雷声愈近,豆大雨点砸在众人脸上。林墨雪带着医营学徒冲进人群,将捣碎的艾草混着硫磺粉撒入渠水。说也奇怪,原本泛着白沫的湍流渐渐澄澈,倒映出天际不断积聚的雷云。
“不是山洪。”苏清鸢举着刚收到的潼关急报钻出帐篷,信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是人工增雨——徐大人门生用火炮轰散了积雨云!”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道紫电劈开天幕。震耳欲聋的雷鸣过后,甘霖倾泻而下。干裂的田地被雨点砸起轻烟,焦黄的禾苗在雨幕中舒展叶片。有老农跪在泥泞里伸出舌头接雨水,哭着喊出“青天大老爷”。
沈砚秋却突然冲向新筑的堤坝。雨水冲开某处新土,露出半截王府制式的钢钎——正是这东西在暗中改变水流方向。他徒手刨开泥浆,指甲翻裂时带出更多钢钎,每根都刻着朱常浩的私印。
“快看渠水!”赵木匠的惊呼压过雨声。
但见金浊的渠浪中浮起细密金砂,在雷电映照下如星河倾泻。昨日还在抱怨捐粮的乡绅们目瞪口呆,有人慌忙去捞,却被湍流冲走了绸帽。
“野狼谷的矿砂被雨水冲进渠了。”沈砚秋将钢钎掷到乡绅脚边,铁器入土的闷响惊起群鸟,“现在诸位可知,本官为何坚持修渠?”
雨势渐小时,十匹快马踏碎渠边水洼。骑士的蓑衣下露出驿丞官服,为首者高举鎏金文书:“八百里加急!皇上亲阅治水奏章,赐沈砚秋玉带一条!”
沈砚秋接旨时,目光仍锁在逐渐平稳的渠面上。当使者展开玉带,他突然用钢钎挑开某块玉片——内里赫然刻着“魏忠贤赠”的蝇头小字。
“代我谢过九千岁。”他将玉带抛给周老憨当缠腰绳,转身指向渠水冲刷出的金砂,“把这些送到徐光启大人处,就说……米脂的渠,能滤金也能鉴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沈砚秋独坐渠闸。掌心的金砂在指缝流淌,映出苏清鸢悄然放在堰边的密信。火漆印是徐光启独有的六棱纹,信纸边缘却沾着半点胭脂——那是宫中女官用印时的疏漏。
渠水倒映出对岸山林间一闪而过的刀光。几个黑影正试图破坏支渠闸门,守夜乡勇的呵斥声与狼嚎混成一片。沈砚秋缓缓握紧金砂,任其在掌心烙下深痕。
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万亩焦土浸透甘霖,新播的麦种在泥土下萌动。而更深的暗流,正随着渠水悄然漫向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