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从宫中出来时,暮色已染红紫禁城的琉璃瓦。方才在乾清宫,崇祯那句“辽东军粮,朕心甚忧”还萦绕耳畔,而崔应元站在丹墀下阴鸷的眼神,更让他确信——风暴将至。
他没有直接回户部,而是拐进了那条熟悉的胡同。徐府的门房见他来了,不言不语地拉开一道门缝,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徐光启正在书房对着一幅辽东地图出神,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满墙书架上,显得格外清瘦。见沈砚秋进来,他抬手制止了行礼,直接指向地图上标红的一处:“宁远存粮,最多支撑五日。”
“学生方才面圣,皇上已命我督办此事。”沈砚秋解下披风,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几本农书,“崔应元在通州码头备了一批陈米,就等着我往这个陷阱里跳。”
徐光启轻抚长须,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你既知是陷阱,想必已有对策?”
沈砚秋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他从米脂带来的军屯记录,上面详细记载着玉米与小麦的产量对比。“若直接调粮,必遭阉党掣肘。但若能在辽东就地增产...”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徐光启从书案底层取出一本装帧朴素的册子,封面上《农政全书》四个字墨迹尚新。
“这是老夫近日整理的新稿。”徐光启将册子推到他面前,“其中‘辽东卷’增补最多。”
沈砚秋双手接过,指尖触到书页时微微一怔——这册子比寻常书籍厚重许多,书脊处的针脚也格外细密。他小心翻开,只见内页密密麻麻标注着玉米、番薯在苦寒之地的种植要诀,更有几页详细记录了不同土壤的改良之法。
“玉米耐旱,三月下种,七月可收...”他轻声念着,忽然停顿在一行朱笔批注上:「辽河套地,沙土掺粪,亩产可增三成」。
徐光启执起茶杯,语气平淡如常:“此书尚未刊印,你是第一个得见的。其中若有疏漏,还望指正。”
沈砚秋会意,这是要他借农书之名,行军屯之实。他继续翻阅,在“屯田水利”一章发现更多玄机——徐光启不仅详述了水渠修建之法,更在页边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一种简易水车图样,旁注:「一日灌溉五十亩,二人可操作」。
“先生大才!”沈砚秋忍不住赞叹,“若将此书推广至辽东,何愁军粮不济?”
徐光启却轻轻摇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辽东将士兵荒马乱,谁有心思研读农书?”他起身从多宝格里取出一只木匣,“这里有些种子,是南洋商人带来的,据说比中原的品种更耐寒。”
沈砚秋打开木匣,里面分门别类装着十余个小袋,每袋都系着标签。他拈起一粒玉米,只见颗粒饱满,色泽金黄,与他在米脂见过的品种确实不同。
“学生明白了。”他将木匣郑重收好,“农书与种子,我都会妥善安排。”
徐光启走到窗前,望着渐沉的落日:“阉党不会让你顺利推行此策。他们掌控着漕运、仓场,甚至辽东的屯田也有他们的爪牙。”
“所以学生需要借力。”沈砚秋指尖轻叩书案,“盐税新政让不少商贾尝到甜头,若许他们在辽东经营粮栈...”
“与虎谋皮。”徐光启转身,目光锐利,“你如何确保这些商贾不会转头就把你卖了?”
沈砚秋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册——这是苏清鸢连日暗访的成果,上面罗列了与阉党有隙的商贾名单。“利益二字,最是牢靠。阉党要的是他们的孝敬,我能给的是长远财路。”
徐光启久久端详着这个年轻人,忽然长叹一声:“当年在绍兴,李嵩来信盛赞你‘心有苍生’,如今看来,他果然没有看错。”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象牙腰牌,“这是老夫的门生信物,持此物可求见山海关守将祖大寿。他...曾跟老夫学过算术。”
沈砚秋接过腰牌,只觉掌心沉甸甸的。这不仅是引荐信物,更代表着徐光启将毕生经营的人脉托付于他。
“学生定不负所托。”他躬身长揖。
离开徐府时,夜色已深。沈砚秋揣着那本《农政全书》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书册贴着胸口传来的重量,让他想起离开米脂时乡勇们递来的那把腰刀。
他在一处暗巷前停下脚步,对着空无一人的街角道:“清鸢,明日你去见两个人...”
阴影里传来细微的响动,苏清鸢的声音随风飘来:“可是名单上画红圈的那两个?”
“不。”沈砚秋抬头望向辽东方向,“去找能造船的工匠,和熟悉海运的商人。”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阉党控制了漕运,我们就走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