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出自己(五)
那条红裙子被重新塞回塑料袋深处,像封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噩梦。出租屋的闷热一如既往,但王媚的心境却像经历了一场地动山摇。父亲的救命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不是石头,是滚烫的炭火,是王海平那双嵌着黑泥的手递过来的、沾着汗渍的三万块。
家里的电话成了每天固定的程序。母亲的声音不再只有绝望的哭腔,添了些许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媚媚,钱收到了!收到了!你爸昨天手术做完了,医生说挺顺利的……”母亲的声音哽咽着,“就是……就是腿里打了钢钉,以后怕是……干不了重活了。”
“人没事就好,妈。”王媚握着手机,站在出租屋唯一的小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钱……我会慢慢还的。”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唉,媚媚……”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心疼和无奈,“家里……家里帮不上你,还拖累你……你一个人在外面,可怎么办啊?那钱……那么一大笔……”
“妈,别想那么多。爸养好身体要紧。”王媚打断母亲,声音异常平静。她不能哭,眼泪在邮局汇出那三万块时就已经流干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责任感。她挂了电话,看着窗外楼下那条堆满杂物的巷子,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生活还在继续,以一种她无法回避的、更加沉重的姿态。
那三万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和王海平紧紧拴在了一起。不是“处处看”的暧昧试探,而是赤裸裸的、冰冷坚硬的债务关系。她开始有意识地省钱,比之前更加苛刻。午餐的盒饭变成了最便宜的白米饭配一勺免费的酱油汤,晚餐依旧是清水挂面,偶尔加几片最便宜的菜叶。她甚至开始收集车间里废弃的、还能用的包装材料,卖给收废品的老头,换回几块、十几块的零钱。每一分钱,她都仔仔细细地攒着,目标明确:还债。
陈芳成了她与王海平之间唯一的纽带。王媚几次想直接联系王海平还钱,哪怕只是几百块,都被陈芳拦住了。
“媚姐,你急啥?海平哥不是说了不着急吗?”陈芳一边麻利地给电路板插件,一边小声说,“他那人实在,说一不二。你现在硬塞钱给他,他反倒觉得你看不起他,生分了。”
“可是……”王媚看着流水线上不断流过的零件,感觉自己也是其中一个,被无形的传送带推着走,“欠着这么大一笔钱,我心里不踏实。”
“唉,我懂。”陈芳叹了口气,“这样吧,过几天我老公他们工地发点生活费,我让老公探探海平哥口风?看看他最近手头紧不紧?要是他真缺钱,咱们再想办法,行不?”
王媚只能点头。她感觉自己像在走一根高空钢丝,一边是沉重的债务,一边是王海平那沉默的、带着泥土味的“仗义”,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无底的难堪。她甚至不敢细想王海平借钱时那句“本来是打算……攒着在县城看房子的”。这三万块,也许就是他全部的希望,被他毫不犹豫地挪用了。
几天后,陈芳带来了消息,表情有些复杂。
“媚姐,我老公问海平哥了。海平哥说……他手头还行,让你别急,先顾好自己和你爸那边。”陈芳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我老公说,海平哥最近好像更拼了,包了个小工程,天天熬通宵,人都瘦了一圈……估计是……想早点把买房的钱再挣出来吧。”
王媚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王海平的沉默和拼命,比任何催债的话都更让她难受。那三万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不仅烫在她心上,也烫在王海平的生活里,逼着他透支自己。
就在王媚被债务和愧疚双重挤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时,“红玫瑰婚介所”那个粉红色的噩梦,又一次不合时宜地缠了上来。电话是那个年轻女孩打来的,声音依旧是程式化的热情,仿佛从未发生过“林先生”那场闹剧。
“王媚靓女!好消息呀!红姐这次可是给你挖到宝了!一位港商!李老板!在深圳开大公司的!资产过亿的啦!就是年纪嘛,稍微大那么一点点,六十出头,但人家保养得好啊,看着像五十岁!身体倍儿棒!人家就喜欢像你这样朴实本分的内地姑娘!看了你的资料,非常满意!点名要红姐安排见面呢!时间就定在下周六晚上,东莞山庄的旋转餐厅!顶级的!红姐说了,这次机会千载难逢,你一定要把握住!穿漂亮点!那条红裙子,穿起来!保证让李老板眼前一亮!”
女孩语速飞快,像在推销一件急于脱手的滞销品,根本没给王媚插话的机会。
港商?六十出头?资产过亿?东莞山庄旋转餐厅?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在王媚听来,像一个更加荒诞、更加赤裸的陷阱。红姐那张涂脂抹粉的笑脸和“林先生”松弛漠然的脸重叠在一起,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想起那条被塞在角落的红裙子,想起王海平递过来的那三沓带着泥土味的钞票。
“我……”王媚刚想开口拒绝,甚至想质问她们怎么还有脸打电话来。
“哎呀,王媚靓女,你可别犹豫啊!”女孩仿佛能隔着电话线看到她的迟疑,语气更加热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李老板这样的条件,多少人挤破头都够不着!红姐是看你老实,才优先推荐给你的!嫁过去就是阔太太!住别墅,坐豪车,佣人伺候!你爸那点医药费,还有你欠别人的钱,那还算个事儿吗?李老板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啦!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机会难得,错过可就真没有了哦!”
那句“你欠别人的钱”,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中了王媚最脆弱的神经。她的拒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三万块!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靠她四千块的工资,省吃俭用,要还到猴年马月?父亲后续的康复还需要钱,家里还有母亲……如果……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机会”……
一股冰冷而绝望的念头,像毒蛇一样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难道……这就是她唯一能快速摆脱债务、甚至“帮”到家里的“捷径”?用自己,去换那点“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钱?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恶心,但现实的残酷和债务的重压,却像两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向那个深渊边缘滑去。
她握着电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久久没有出声。电话那头的女孩似乎把这沉默当作了默认,欢快地说:“那就这么说定啦王媚靓女!下周六晚上七点,东莞山庄旋转餐厅!打扮漂亮点!红姐等着你的好消息哦!”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王媚像被抽干了力气,缓缓放下手机。出租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墙角的塑料袋里,那条红裙子仿佛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光。她走到床边,慢慢坐下,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用作业本纸折成的简陋钱包——是她攒下的几百块钱,还有那张写着王海平账号和名字的字条。字迹笨拙,却重如千钧。
她拿起那张字条,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粗糙的笔迹。王海平黝黑粗糙的脸,他递过钱时那朴实的眼神,他埋头扒凉饭的样子,陈芳说他熬夜瘦了一圈的样子……这些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三万块,带着汗水和泥土的腥气,也带着一种底层人之间笨拙却真实的温度。
而红姐口中的“李老板”,那个六十多岁、资产过亿的港商,东莞山庄的旋转餐厅……这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铜臭和腐朽气息的黑洞。嫁过去?做阔太太?用自己残余的青春和尊严,去换取那点“漏”出来的残羹冷炙,去填一个因为愚蠢和轻信而挖下的债务深坑?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猛地涌了上来,比被林先生审视时更甚。她怎么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怎么能把王海平用血汗甚至可能是用未来换来的救命钱,和那种肮脏的交易放在一起衡量?
她猛地攥紧了那张字条,纸张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站起身,走到墙角,一把抓起那个印着“靓影摄影”的塑料袋,动作近乎粗暴。她拉开出租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拎着袋子,蹬蹬蹬地跑下楼梯。
在楼梯转角那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那双被遗弃的红色高跟鞋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落满了灰,像两截干涸的血迹。王媚看都没看它们一眼,径直冲出楼门。
巷子口,那个废弃的绿色邮筒,铁皮锈蚀,落满鸟粪。王媚停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她盯着那个狭窄的投递口,眼神像燃烧着两团冰冷的火焰。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拉开塑料袋的封口,掏出里面那团刺目的红色,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塞进了邮筒那黑黢黢的投递口!
化纤布料摩擦着生锈冰冷的铁皮内壁,发出“嗤啦”一声刺耳的锐响,像是某种东西被彻底撕裂。那条象征着屈辱、愚蠢和虚妄希望的红裙子,瞬间消失在黑暗的、散发着铁锈和灰尘气息的深渊里。
王媚站在邮筒前,大口喘着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搏斗。晚风吹过,带着巷子里特有的隔夜饭菜和潮湿霉味的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但胸腔里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憋闷感,却随着那条红裙子的消失,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她抬起头,巷子对面婚纱店橱窗里,洁白的纱裙依旧在灯光下泛着梦幻的光晕。玻璃上映出她自己模糊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虚幻的白纱,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自己那条弥漫着真实生活气息的小巷。赤脚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无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