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血(一)
第一章 寒夜里的跪求
急诊室那扇紧闭的门,如同一道生与死的界限,将林晚隔绝在外。惨白灯光从门缝里渗出来,带着医院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冰凉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钻进她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冰渣。走廊里塑料长椅的冷硬硌着她的腰,寒意却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冻结了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针织开衫,指尖触碰到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隐秘而蓬勃的生命,五个月,悄然拱起的小丘已然明显。
时间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走廊尽头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抬头,看到未来的公婆——陈国栋和赵秀芬,在几位亲属的搀扶下踉跄而来。陈国栋,那个记忆中总是挺直腰板、声如洪钟的硬朗男人,此刻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赵秀芬几乎是被架着拖行,头发凌乱地黏在满是泪痕的脸上,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仿佛灵魂已被那扇门后的未知彻底抽空。
“叔…姨…”林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干涩得发疼。她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没人回应她。只有赵秀芬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动物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断断续续,揪人心肺。陈国栋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门,浑浊的泪无声地滚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压得林晚胸腔阵阵闷痛,小腹深处也传来一丝莫名的悸动。
“咔哒。”
门轴转动的声音细微,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走廊。门开了,穿着沾染暗色污迹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职业性的沉重与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陈志强家属?”
“在!在!”陈国栋几乎是扑过去,声音嘶哑变形。
医生微微侧身,挡住他们急切想要往里窥探的视线,目光缓缓扫过陈国栋夫妇,最后落在林晚身上,那眼神里蕴含的东西过于复杂沉重。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低沉的声音:“……我们尽力了。车祸造成的内出血太严重,送来时已经……请节哀。”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是赵秀芬身体里绷紧的最后那根弦彻底断裂的声音。她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朽木,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秀芬!”陈国栋肝胆俱裂地嘶吼,扑过去想扶住妻子,自己也跟着趔趄跪倒。亲戚们惊呼着围拢过去,手忙脚乱地搀扶、哭喊、掐人中。场面瞬间混乱不堪。
林晚僵在原地,医生那句“请节哀”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大脑深处,反复回荡,将里面搅得一片混沌空白。她眼睁睁看着赵秀芬被抬到长椅上,有人掐她人中,有人揉她胸口。混乱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声音嗡嗡作响,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不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她踉跄着冲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几乎是撞开门扑到冰冷的盥洗池边,对着光洁的陶瓷壁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咯咯声。冰凉的金属水龙头硌着她的肋骨,只有胃液灼烧着食道的疼痛感是真实的,提醒着她,这并非一场噩梦。
冰冷的水珠溅到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她怔怔地看着镜中人,手指颤抖着抚上小腹。那里,一个微小的生命正在安静地生长,而赋予他另一半生命的父亲,刚刚被宣判了死亡。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葬礼的肃穆与哀伤沉重地笼罩着陈家小小的客厅。低回的哀乐在空气里缓缓流淌,墙壁上陈志强年轻笑容的遗像被黑色绸布环绕,显得格外刺眼。香烟的烟雾缭绕盘旋,模糊了吊唁者悲戚的面容和低低的啜泣声。林晚坐在角落一张硬木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不知谁递来的黑色旧外套,宽大得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她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外套粗糙的边角,指尖冰凉麻木。小腹在紧绷的神经和沉重的悲伤下,似乎也感应到了外界的不安,隐隐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胎动,像一条小鱼在深水里轻轻啄了一下内壁。这陌生的、带着生命力的触碰让她浑身一颤,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她——是惊悸,是茫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未来的恐惧。
吊唁的人流渐渐稀疏,最后只剩下几个至亲。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陈国栋和赵秀芬相互搀扶着,挪到林晚面前。不过几日,这对夫妻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衰老了十年。陈国栋的背佝偻着,赵秀芬的眼睛红肿得只剩两条缝隙。
“小晚…”陈国栋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浑浊的泪水再次溢满眼眶,“叔…叔和阿姨求你…”话音未落,这个一辈子要强的男人膝盖一弯,“咚”地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倒在林晚面前冰冷的水泥地上!
林晚惊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紧接着,赵秀芬也“扑通”跪倒,她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林晚冰凉的指尖,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汪洋中最后一根浮木。“小晚!求求你!留下这孩子!”她仰着脸,涕泪纵横,绝望的哭喊带着血丝,“那是志强…那是志强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啊!是我们老陈家…唯一的根苗了!求求你!生下他!生下他吧!”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唯一的骨血”、“唯一的根苗”,声音凄厉得像濒死的鸟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尚未隆起的小腹,眼神里交织着孤注一掷的哀求、深入骨髓的绝望,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指尖传来赵秀芬粗糙皮肤和冰冷泪水的湿意,还有那绝望的、不容拒绝的力道。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周围仅剩的几位亲属都默默垂下了头,空气里只剩下赵秀芬撕心裂肺的哭求和哀乐低沉的呜咽。小腹深处,那个小小的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巨大的冲击,又轻轻动了一下。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惊悸,一种沉甸甸的、被命运锁定的宿命感,重重地压在了林晚的心口。这沉重的感觉,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调解室狭小、简陋,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将几张陈旧的办公桌和墙上贴着的、字迹模糊的规章制度照得惨白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尘埃和一种无形的、属于各种纠纷沉淀下来的压抑气息。林晚坐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折叠椅上,背挺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对抗内心的翻江倒海和对未来的无边恐惧。对面坐着陈国栋和赵秀芬,他们旁边是一位表情严肃、头发花白的街道调解员老李。
桌上摊开一份打印好的协议。冰冷的宋体字清晰地罗列着条款,像一把把生锈的刀,切割着活生生的情感:
> 一、甲方(陈国栋、赵秀芬)自愿承担乙方(林晚)孕期及生产期间所有合理费用,并一次性支付人民币叁拾万元整(300,000.00)作为补偿(含原定聘礼)。
> 二、孩子出生后随乙方共同生活,乙方拥有完全抚养权及监护权。
> 三、甲方享有探视权,具体方式(每周\/每月\/节假日)由双方另行协商,乙方承诺予以配合。
> 四、乙方未来婚嫁自由,甲方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
老李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声音刻板而平稳,逐字逐句地念着,像在宣读某种不可更改的判决书。念到第四条时,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陈国栋夫妇:“这一条,你们确认清楚?不干涉林晚同志未来的婚姻自由?”
“清楚!清楚!”陈国栋忙不迭地点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急切,“我们不干涉!只要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小晚以后想嫁人,想怎么过,都行!我们绝不拦着!”他粗糙的手指急切地在桌面上点着,仿佛这样就能更快地把承诺刻进协议里。
赵秀芬坐在旁边,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有看林晚,目光死死地黏在协议上,尤其是第三条“探视权”那几个字上。当老李的目光转向她时,她才猛地回过神,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算是回应。那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
林晚的目光掠过赵秀芬紧绷的侧脸和紧握的拳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一丝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她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回那几行冰冷的条款上,尤其是第四条那刺眼的“婚嫁自由”。自由?真的吗?这份用孩子作为交换的契约里,所谓的自由,能有多大的分量?又能持续多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陈腐的尘埃味呛得她喉咙发痒。
“林晚同志,你还有什么疑问吗?”老李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疑问?疑问太多了。疑问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生疼。未来在哪里?她独自抚养一个注定带着伤痛印记的孩子,会面临什么?这份协议真的能锁住人性深处的占有欲吗?赵秀芬那紧握的拳头和死死盯着“探视权”的眼神,如同无声的警告。她感到一阵眩晕,小腹深处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带着某种固执的生命力。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近乎麻木的决绝。她拿起桌上那支廉价的塑料壳签字笔,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笔尖悬在乙方签名处,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点。
“我签。”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平静。笔尖落下,划破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林晚。两个字,带着孤注一掷的沉重,落在了命运的契约上。对面,陈国栋明显松了口气,肩膀垮塌下来。赵秀芬的目光终于从协议上抬起,飞快地扫过林晚签下的名字,随即又垂了下去,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那里面似乎藏着无人知晓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