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六)
张敏按下手机录音键,将它塞进上衣口袋。早晨八点的早教中心空荡荡的,只有保洁李阿姨在走廊拖地。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陈总的办公室。
陈总,关于辞职的事,我想再谈谈。张敏敲门进去,声音刻意提高了一些。
陈总抬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耐烦:张老师,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么留下遵守规则,要么赔违约金走人。
三十六万我确实拿不出来。张敏在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以掩饰颤抖,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被下药。那些镇静剂会影响他们的大脑发育,这是犯罪!
陈总突然笑了,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推过来:这里是五万现金。只要你保持沉默,下个月再给你五万。想想你的债务,张老师。
张敏盯着那个鼓鼓的信封,喉咙发紧。十万块,几乎是她一年的工资。有了这笔钱,他们能还掉一大部分债务,王方良也不用那么拼命工作...
我...我需要证据证明你们会停止这种行为。她艰难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
聪明。陈总满意地点头,拿起内线电话,李阿姨,把今天准备的特供奶粉拿过来。
几分钟后,保洁李阿姨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是几瓶标着孩子名字的奶瓶。陈总随意拿起一瓶晃了晃:看到了吗?今天开始,我们会逐步减少剂量,两个月内完全停止。满意了吗?
张敏强忍着恶心感点点头。她得到了想要的证据——陈总亲口承认下药,还有那些掺了药的奶瓶。但看着陈总胜券在握的笑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走不出这个办公室了。
钱你拿着。陈总将信封又推近一些,现在,把你的手机给我。
张敏的心跳骤停:什么?
别装了。陈总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录音?交出来,否则我立刻起诉你违反保密协议,三十六万一分不能少!
汗水顺着张敏的后背滑下。她慢慢掏出手机,但在陈总伸手来拿的瞬间,猛地起身冲向门口。
拦住她!陈总怒吼。
李阿姨笨拙地试图阻挡,被张敏一把推开。她狂奔过走廊,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和身后陈总的叫骂声。电梯太慢了,她转向消防通道,三步并作两步往下冲。
直到跑出大楼两个街区后,张敏才敢停下来喘气。她颤抖着掏出手机,确认录音还在——感谢云备份,即使手机被抢走证据也保存了下来。但现在她彻底得罪了陈总,违约金和官司不可避免。
更糟的是,她失业了。
手机震动起来,是王方良。张敏深吸一口气才接听:
敏敏!王方良的声音异常兴奋,我和王磊刚和银行谈妥贷款,地皮抵押了六百万!项目下周就能启动!
张敏蹲在路边,突然哭了出来。丈夫那边终于有了转机,而她这边却搞砸了一切。
敏敏?怎么了?王方良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
我...我辞职了。她哽咽着说,但我拿到了证据,他们确实在给孩子下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王方良坚定地说:你做得很对。回家吧,我们好好商量。
挂断电话,张敏擦干眼泪走向地铁站。她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但至少不用再昧着良心做事了。
而此时,城市另一端的工地上,王方良挂掉电话后突然弯下腰,一阵剧痛从胃部窜上喉咙。他踉跄着躲进临时厕所,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呕吐物。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自从答应和王磊合作地皮项目,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白天管工地,晚上算账目,经常忙到忘记吃药。
王工,你没事吧?工友在门外敲门。
没事!王方良冲掉呕吐物,用冷水拍了拍苍白的脸。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像个重病患者。但他不能倒下,地皮项目是他们翻身的最后希望。
回到办公室,王磊正在和几个建材商谈笑风生。看到王方良进来,他热情地招手:良哥!正说你呢!李总答应给我们最优价格的水泥!
王方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些天他越来越觉得王磊有些不对劲——对地皮的细节含糊其辞,对资金流向避而不谈。但每次质疑,王磊就搬出专业分工的说辞,让他只管施工就好。
下午查看地皮文件时,王方良终于发现了问题。在一堆合同副本中,他翻到一份模糊的复印件——地皮所有权人不是王磊或老周,而是一个叫鑫达实业的公司。
磊子,这地皮到底是谁的?他直接问道。
王磊的笑容僵了一瞬:当然是我们的啊!老周用公司名义买的,怎么了?
那为什么抵押合同上甲方是鑫达实业?王方良追问。
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几个建材商交换着眼色,王磊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个...鑫达是老周注册的另一家公司...王磊支吾着,突然手机响了,喂?什么?我马上来!他挂断电话,慌张地抓起外套,良哥,我有点急事,明天再解释!
王磊匆匆离开后,李总走过来拍拍王方良的肩膀:小王,那块地...你们真有完整产权?
王方良的心沉了下去。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掉进了一个更大的陷阱。
当晚,王方良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多。张敏坐在电脑前整理证据,见他进门立刻站起来:吃饭了吗?我给你热菜。
不用了,我不饿。王方良虚弱地摆摆手,直接倒在沙发上。
张敏走近才发现丈夫的脸色惨白如纸:方良!你怎么了?她伸手摸他的额头,冰凉湿冷。
没事...就是有点累...王方良想坐起来,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赫然沾着鲜血。
张敏倒吸一口冷气:我们去医院,现在!
急诊室的灯光刺眼而冰冷。医生看完ct结果后脸色凝重:王先生,你的胃溃疡已经恶变了,需要立即手术活检确认是否为恶性肿瘤。
癌症?张敏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还不确定,但不能再拖了。医生严肃地说,建议明天就办住院。
王方良摇摇头:下周行吗?我有个重要项目...
什么项目比命还重要?医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现在的情况随时可能大出血!
回家的出租车上,两人沉默不语。张敏紧握着丈夫的手,发现它冰冷得像块石头。她想起这半年来王方良一次次忽视身体警告,想起他偷偷吃的止痛药,想起深夜他因胃痛蜷缩的背影...愤怒和心疼在胸腔里翻涌。
为什么不早说?她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哽咽,为什么要瞒着我?
王方良望着窗外闪过的霓虹:我怕你担心...而且我们刚有点起色...
起色?张敏突然提高了声音,王方良,你知道我今天干了什么吗?我举报了早教中心,现在面临三十六万违约金!而你可能得了癌症却还在想什么破项目!
司机从后视镜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王方良低下头,胃部的疼痛此刻远不及心里的痛:对不起...我只是想尽快还清债务,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没有你,算什么好日子?张敏的眼泪终于决堤,如果今天你倒在工地上再也醒不来,我和儿子怎么办?那些债又算什么?
回到家,婴儿床里的儿子正熟睡着,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脸颊边,浑然不知父母正面临怎样的危机。王方良站在小床边,看着这个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小人儿,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他真的得了癌症,如果他不能看着儿子长大...
我明天去医院。他轻声说,但得先找到王磊问清楚地皮的事。
张敏打开电脑:先看看这个。屏幕上是一段音频文件,我今天录的陈总承认下药的证据。我已经发给了媒体朋友和教育局。
王方良听完录音,既为妻子的勇气骄傲,又为他们即将面临的风暴担忧:陈总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张敏苦笑,但比起你的隐瞒,我宁愿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王方良心里。他想起自己一次次以为名的隐瞒,却让张敏承受了更多不安和猜疑。
不会再瞒你了。他握住妻子的手,明天我们一起去找王磊,然后去医院。
然而,第二天王磊的电话始终无法接通。银行、建材商、施工队,所有人都在找他。那块所谓价值两千万的地皮,产权根本不在他名下,而鑫达实业已经向法院申请了财产保全。
我们被骗了。王方良放下第N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声音嘶哑,王磊用这块地骗了银行贷款,还拉了我们和一堆供应商下水。
张敏抱着儿子,感到一阵眩晕。三十六万违约金加上可能卷入王磊的诈骗案,他们的处境比半年前更糟了。
先去医院。她坚定地说,其他事情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医院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王方良做完一系列检查后,被安排在一间病房等待结果。张敏出去接电话的功夫,主治医生走了进来。
王先生,活检结果出来了。医生的表情让王方良的心沉到谷底,是早期胃癌,需要立即手术。
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异常安静。王方良机械地点点头,问出了唯一关心的问题:手术成功率多少?
早期发现的话,80%以上。医生安慰道,但不能再拖了,明天就安排手术如何?
明天。王方良想起那些被王磊欠款的建材商明天要集体上门讨债,想起张敏即将面临的官司,想起嗷嗷待哺的儿子...他该如何躺在手术台上?
我...需要安排一下工作。他艰难地说,后天可以吗?
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最迟后天上午。这是生死攸关的事,王先生。
张敏回来时,王方良已经调整好表情。医生说就是胃溃疡加重,需要做个小手术。他轻描淡写地说,安排在后天。
张敏狐疑地看着他:真的?那为什么医生让我去办公室谈?
王方良的心跳漏了一拍:就是...术后护理的事。敏敏,你能帮我回家拿点洗漱用品吗?我想在医院住下观察一晚。
支走张敏后,王方良立刻开始打电话。他联系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试图找到王磊或至少弄清楚地皮的真相。傍晚时分,一个意外来电给了他一线希望——是之前合作过的建材商老赵。
小王,听说你住院了?老赵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来,我刚听说王磊的事,那小子跑路了是吧?
王方良苦笑:赵哥消息灵通啊。
废话,我也被他坑了五十万材料款!老赵骂了几句,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我刚打听到,那块地确实有价值,只是产权复杂。鑫达实业实际控制人是老周的小舅子,现在也想找人接盘。你要是能组个团队继续开发,说不定能盘活。
王方良眼前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但我明天就要手术了...
手术?什么手术?
王方良简单说明了病情。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老赵说:小王,我认识个胃癌专家,明天带他去给你会诊。至于地皮的事...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来组局跟鑫达谈。你这人实在,我愿意赌一把。
挂掉电话,王方良靠在枕头上,精疲力尽却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许,他想,也许天无绝人之路。
晚上八点,张敏带着儿子和洗漱用品回到医院。一进门她就察觉到不对劲——王方良的病床前站着两个陌生人,一个穿着白大褂,另一个正是电话里的老赵。
这位是张医生,胃癌专家。老赵热情地介绍,这位一定是嫂子吧?
张敏的目光从老赵移到那位张医生,最后落在丈夫躲闪的眼睛上。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手中的袋子啪地掉在地上。
王方良,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王方良知道,这一次,他再也无法用善意的谎言搪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