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八)
病理报告出来的那天,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王方良靠在病房窗前,看着雪花无声地落在窗台上,堆积成薄薄的一层白色。术后第五天,他的腹部仍然疼痛难忍,每次咳嗽都像有人用刀子在胃部搅动。
王先生,您最好回到床上。护士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报告,张医生马上过来跟您讨论检查结果。
王方良点点头,缓慢地挪回病床。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出了一身冷汗。手术前他是能扛着两袋水泥小跑的壮汉,现在却虚弱得像个老人。
张医生很快进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眉头间那道细微的褶皱让王方良的心沉了下去。
手术很成功,切缘阴性,淋巴结清扫也很干净。张医生翻开报告,不过...这个转折词像块冰滑进王方良的衣领,我们在三个淋巴结中发现了微量癌细胞转移。
转移?王方良声音嘶哑,不是说早期吗?
仍然是早期,但属于Ib期。张医生推了推眼镜,为了降低复发风险,我建议做四个周期的辅助化疗。
化疗。这个词在王方良脑海中炸开,伴随着一连串问题:多少钱?多久?会掉头发吗?还能工作吗?
如果不做化疗呢?他听见自己问。
张医生的表情严肃起来:五年存活率会从80%降到60%甚至更低。王先生,这不是选择题。
门被轻轻推开,张敏拎着保温桶走进来,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她立刻察觉到房间里的凝重气氛:结果不好?
王方良想抢在医生前面说些什么,但张医生已经转向张敏:王太太,您丈夫需要化疗。
张敏手中的保温桶地掉在地上,排骨汤的香气瞬间弥漫整个病房。她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用眼神向王方良求救,好像他能改变这个事实一样。
敏敏...王方良伸手想拉她,却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伤口,疼得倒抽冷气。
张医生留下资料让他们考虑,说明天再来讨论具体方案。门一关上,张敏就扑到床边,紧紧抓住王方良的手:做,必须做!多少钱都做!
王方良苦笑。钱——这个字眼像一座山压在他们头上半年多了。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化疗加上靶向药物,至少需要十五万,这还不算因无法工作而损失的收入。
老赵说项目快启动了,他试图安抚妻子,等款下来...
别跟我说项目!张敏突然提高了声音,王方良,你还在想钱?这是你的命!我们的未来!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王方良沉默了。他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命,但他更知道如果因为治病让家庭再次陷入债务深渊,那这条命也没什么意义。儿子才十个月大,如果他有什么不测,至少要给妻儿留下一个没有债务拖累的生活。
我们先看看医保能报多少。他最终说道,拇指轻轻擦去妻子脸上的泪水。
张敏深吸一口气,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方良,这次不许你再瞒我任何事。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王方良点点头,却在心里盘算着等张敏离开后就给老赵打电话,问项目预付款什么时候能到账。
下午,张敏回家照顾儿子,王方良立刻拨通了老赵的电话。
良哥!正想找你呢!老赵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来,鑫达那边松口了,同意我们以技术入股的方式合作,不用投现金!你那份我谈到了20%干股!
王方良的心跳加速:什么时候能签合同?
下周吧,等你出院。老赵顿了顿,对了,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大问题,休息两周就能干活。王方良轻描淡写地说,然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良哥?你没事吧?老赵的声音透着担忧,听着,身体要紧,项目的事我能顶一阵子。
挂掉电话,王方良发现手帕上沾了血丝。他迅速把它塞到枕头下,却不知道张敏正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他忘带的充电器,听到了一切。
张敏没有立即进去。她靠在走廊墙上,咬紧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又是这样——王方良总是选择独自承担,把她排除在外,好像她的肩膀扛不起这份重量。但这次不同了,她不会再允许他用的名义推开她。
回到病房,她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帮王方良整理床头柜,却在转身时不小心碰掉了枕头,露出那块带血的手帕。
这是什么?她故意惊讶地问,抢在王方良前面捡起来。
王方良的谎话卡在喉咙里。他看着妻子倔强的眼神,突然明白她是故意的。这个认知让他既心疼又欣慰——他的敏敏不再是那个遇到困难就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孩了。
偶尔咳血...术后正常现象。他半真半假地说,医生说过。
张敏把手帕扔进垃圾桶,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我算过了,化疗费用医保能报60%,我们自己大概需要准备六万。我联系了几家媒体,他们愿意付费采访早教中心的事;我妈也说可以借我们三万...
王方良惊讶地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计划。张敏不仅知道了化疗的事,还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案。
还有,张敏继续道,声音坚定,我给梁女士打过电话了——就是那个自闭症孩子的妈妈。她是律师,愿意免费帮我们对付陈总的违约金诉讼。
可是...早教中心的调查...
不会停。张敏的眼睛闪着光,梁女士找到了其他受害家长,我们准备集体诉讼。陈总现在自顾不暇,哪有精力追什么违约金。
王方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妻子的变化。在澳大利亚的三个月,在早教中心的斗争,这些经历让她脱胎换骨。她不再是那个为债务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媳妇,而是一个敢于直面不公的战士。
我明天就跟医生定化疗方案。他轻声承诺,但项目我还是要参与,不过保证不累着自己,好吗?
张敏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
就在这时,王方良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起来,听到一个阴冷的男声:王先生,劝劝你太太。陈总说了,如果她撤回对早教中心的指控,违约金可以一笔勾销。否则...
否则怎样?王方良的声音陡然变冷。
否则我们只好公开她收受五万贿赂的证据了。你知道的,幼儿园老师收钱,职业生涯就毁了。
王方良看向张敏,后者因为听不到电话内容而一脸困惑。你们伪造证据。他咬牙切齿地说。
证据真不真不重要,关键是别人信不信。对方轻笑一声,给你24小时考虑。
电话挂断,王方良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他把威胁内容告诉张敏,本以为她会惊慌,却见她冷笑一声:果然来了。
她从手机里调出一段录音,正是那天陈总给她五万现金的对话,清晰地录下了陈总承认下药和试图收买她的全过程。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张敏的眼中闪烁着王方良从未见过的锋芒,让他们放马过来,看谁先身败名裂。
王方良既骄傲又心疼。他的妻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如此强大,却也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压力。
梁女士说这已经构成敲诈勒索了。张敏继续道,她建议我们报警。
但这样会彻底激怒陈总...王方良担忧地说。
那又怎样?张敏扬起下巴,我们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束光照进王方良心里。是啊,他们已经跌到谷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债务、疾病、威胁,这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的恐惧,如今看来不过是人生路上的几道坎。只要他们在一起,总能跨过去。
你说得对。他握住妻子的手,我们报警。
第二天,张敏去警局做笔录时,梁女士来医院看望王方良。这位四十出头的女律师干练利落,言谈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王先生,别担心。她递给他一份文件,这是我们对早教中心的民事诉状,已经联系了七位受害家长。陈总现在自身难保,没精力找你们麻烦。
王方良翻看着诉状,内心五味杂陈。半年前,他们还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现在却要同时面对癌症治疗和一场可能旷日持久的官司。
梁律师,谢谢你的帮助。他真诚地说,但我必须问清楚,这场诉讼要多久?胜算多大?
梁女士推了推眼镜:实话实说,至少一年。但胜算很大,尤其是有了张敏的录音证据。她顿了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医疗费用。我和几位家长商量过了,我们愿意设立一个互助基金,先垫付你们的化疗费用。
王方良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这半年他习惯了世态炎凉,突然面对这样的善意,竟不知如何回应。
为什么...帮我们?他艰难地问。
梁女士的眼神柔和下来:因为我女儿在早教中心被喂了三个月的镇静剂。而张敏是唯一一个站出来说不的老师。她站起身,这个世界需要更多像你们这样勇敢的人。
她离开后,王方良望着窗外的雪景出神。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想起了张敏笔记本上记的三亚机票价格,想起了老赵说的项目分成,想起了儿子学会叫时的笑脸...生活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好,尽管前路依然艰难。
下午,张医生来查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化疗方案确定了,副作用较小的口服靶向药加静脉注射,可以门诊进行;坏消息是治疗期间王方良的免疫力会大幅下降,必须避免劳累和感染。
也就是说,我不能去工地了?王方良问。
至少三个月不能。张医生斩钉截铁地说,除非你想病情恶化。
张敏捏了捏他的手:老赵说了他能搞定项目。你现在的工作就是专心治病。
王方良叹了口气,终于点头答应。当晚,他给老赵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出乎意料的是,老赵不仅完全理解,还提出每月给他发五千块基本工资,等项目盈利后再分红。
良哥,你当初帮我那么多,现在是兄弟回报的时候了。老赵的声音透着真诚,你把身体养好,咱们的合作来日方长。
挂掉电话,王方良靠在床头,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也许,他想,也许人与人之间不全是算计和利用,也许这世上真有雪中送炭的情谊。
张敏端着热水进来,帮他擦洗身体。当她轻轻擦拭手术伤口周围的皮肤时,王方良突然说:等化疗结束,春天来了,我们带儿子去三亚吧。
张敏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动作:好啊,我查过了,三月份机票最便宜。
不,我们坐飞机去,住好一点的酒店。王方良坚持道,你不是一直想看海吗?
张敏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那你得答应我好好配合治疗,不许再想着省钱。
我答应你。王方良握住她的手,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打赢跟陈总的官司。
张敏笑了,那是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有梁女士在,我们赢定了。然后...她的眼神变得温柔,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病房里的灯光照在这对夫妻身上,勾勒出一圈温暖的轮廓。他们手握着手,额头相抵,像两棵历经风雨却更加紧密相依的树。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宣告着旧的一年即将结束,新的一年即将开始。无论前方还有什么挑战,至少此刻,他们学会了不再独自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