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动（二）
那晚之后，王建军真的搬到了小客厅的旧沙发上睡，屋里空气也凝滞成了冰。婆婆的叹气声更密了，像带着钩子，一下下刮在人的心上。小雅变得格外安静，小小的身影总缩在角落，像只受惊过度、随时准备藏进缝隙的小老鼠。
我独自操持两个孩子的沉重，疲惫如潮水般日夜拍打着我。儿子小宝正处在最难缠的时段，整夜哭闹不休。我抱着他在狭窄的屋里踱步，手臂酸痛麻木，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小雅悄无声息地站在门框边，小手紧紧扒着门框，怯生生地望着我怀里哭闹不止的弟弟，眼神里盛满了不知所措的惶恐。我看着她，心头又酸又涩，只能无力地朝她疲惫地扯了扯嘴角。
“妈妈……” 小雅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带着试探，“弟弟……是不是饿了？我……我去帮你拿奶瓶？” 她不等我回答，小小的身影已经飞快地溜进厨房。很快，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温好的奶瓶，踮着脚尖递到我面前，那努力挺直腰板的样子，仿佛托举着无比珍贵的易碎品。我腾出一只手接过奶瓶，塞进小宝嘴里，哭声终于渐歇。小雅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脸上甚至掠过一丝微弱的、得到肯定的喜悦。
然而，这丝喜悦很快被现实的阴翳吞没。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饭桌上，王建军只顾埋头扒饭，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我和小雅是两团碍眼的空气。婆婆把炖得喷香的排骨，一块接一块夹进小宝的辅食碗里，絮叨着：“乖孙多吃点，长壮实点，将来好给我们王家顶门立户。”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默默扒着白饭、只夹眼前青菜的小雅，那目光冷淡而疏离，像在打量一件多余又不甚值钱的摆设。小雅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碗里，扒饭的动作僵硬而缓慢，每一口都像咽下粗粝的石子。
那天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子，浮尘在光柱里跳舞。我正给小宝换尿布，小雅抱着她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娃娃，坐在小凳子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弟弟。小宝突然咧开没牙的嘴，冲着小雅的方向咯咯地笑出了声。小雅愣住了，随即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像被点亮的星子。她试探着，笨拙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小宝胡乱挥舞的小拳头。小宝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攥得紧紧的，摇摇晃晃，笑得更大声了。小雅受宠若惊，小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彩，她激动地抬头看我，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雀跃：“妈妈！妈妈你看！弟弟喜欢我！他抓我的手了！”
这短暂而脆弱的温馨，被推门而入的王建军撞了个正着。他大概是回来拿落下的工具，看到这一幕，脚步顿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头习惯性地拧紧，仿佛看到的不是女儿与儿子初萌的亲近，而是某种令人不快又无法理解的麻烦。小雅脸上那点刚燃起的光，在他冰封的目光注视下，迅速黯淡下去，最终熄灭。她触电般缩回手，抱着布娃娃，默默地退回到墙角的阴影里，重新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王建军拿了东西，一言不发，转身重重带上了门，那声闷响，砸得人心头一颤。
经济上的压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奶粉、尿不湿、小宝偶尔的感冒发烧……钱像流水一样淌出去。王建军在汽修厂干活，回来得越来越晚，身上的机油味混着浓重的烟味，脸上的疲惫刻痕也越来越深。他不再摔碗，只是沉默，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冰冷质感的沉默。婆婆的抱怨也升级了，不再仅仅是“血脉”，而是具体到“小宝的进口奶粉”、“将来上学”、“房子”……这些沉甸甸的字眼，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某个异常闷热的黄昏，夕阳将窗框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小宝不知为何，哭得声嘶力竭，怎么哄都止不住。我抱着他在屋里来回走，焦躁像藤蔓缠绕着心脏。王建军一身油污地推门进来，被这哭声搅得眉头紧锁，烦躁地扯开领口。婆婆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米糊，嘴里不住念叨：“哭哭哭，哭得人心烦！这小祖宗，真是要人命！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要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好？都是些讨债鬼……”
一直蜷在角落小凳子上画画的小雅，听到“讨债鬼”三个字，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放下画笔，小小的身影溜进了厨房。很快，她端着一小碗温开水出来，怯生生地走到婆婆面前，踮起脚尖，努力把碗举高：“奶奶……给弟弟喝点水吧？喝水……就不哭了……” 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卑微的讨好，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婆婆正被小宝的哭闹搅得心烦意乱，看也没看，下意识地一挥手：“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小孩子懂什么！” 她挥手的力量不大，但小雅本就举得吃力，碗一下子没拿稳，“哐当”一声脆响，摔在地上，水泼了一地，白瓷碗裂成几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小雅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水渍，小脸瞬间煞白，眼中迅速蓄满了惊恐的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王建军烦躁地“啧”了一声，婆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地上的狼藉：“看看！看看！就知道添乱！毛手毛脚的！这碗不是钱买的？你……”
“够了！”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暴喝猛地炸开，像平地惊雷，震得整个屋子嗡嗡作响。
是王建军。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额头青筋暴跳，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片狼藉和吓得浑身发抖的小雅。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那积压了太久的、混杂着疲惫、怨气、无处宣泄的压力的熔岩，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最薄弱的突破口，轰然喷发。
“闹！一天到晚就知道闹！大的闹小的哭！没一个省心的！”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目光扫过哭闹的小宝，扫过惊愕的婆婆，最后狠狠钉在瑟瑟发抖的小雅身上，那眼神混杂着厌烦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疯狂，“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要不是……” 他似乎想说什么更尖锐的话，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能吼出来，只是猛地抬脚，狠狠踢向旁边一张矮凳！
矮凳“哐”地一声飞出去，撞在墙上，又弹落在地。这巨大的声响彻底击垮了小雅最后一丝强撑。她“哇”地一声哭出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她转身就往自己睡觉的小隔间跑，小小的身影踉跄着，像一只被狂风摧折了翅膀的雏鸟。
我心脏狂跳，慌忙将哭得快背过气的小宝塞到惊呆的婆婆怀里，紧跟着冲进小隔间。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小雅正发疯般翻着她那个装“宝贝”的小铁皮盒子，里面的彩色玻璃珠、光滑的小石头、几张皱巴巴的糖纸被她慌乱地抓出来丢在床上。她小小的身体因剧烈的哭泣而抽搐，最终，她从盒子最底下，抽出了那张全家福——唯一一张有她、有我、有王建军，那时小宝还没来到这个世界的全家福。照片上，王建军的笑容虽然有些生硬，但至少是完整的。
小雅紧紧攥着那张照片，仿佛攥着溺水时最后一根稻草。她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看着我，又透过门缝绝望地望向外面王建军模糊而高大的身影，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妈妈……爸爸……爸爸不要我了……呜……我走……我走……我把它还给爸爸……照片……照片还给爸爸……呜……爸爸是不是就能……就能不生气了……”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小手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照片，仿佛那是她仅存的、证明自己属于这里的凭据，现在却要亲手将它撕碎、奉还，只为乞求那一点点早已摇摇欲坠的容身之地。那绝望的哭喊，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门缝外，王建军僵硬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他死死盯着小雅手里那张被泪水打湿、攥得变形的全家福，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暴怒的潮水似乎瞬间凝固，冻结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茫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小隔间，也不再看任何人，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大门。关门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却比任何一次摔门都更响地砸在人心上。屋里只剩下小宝间歇的抽噎、婆婆不知所措的沉默，以及小雅那撕心裂肺、仿佛永远也流不干的绝望哭声。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屋顶。小雅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筋疲力尽，才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即使在睡梦中，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未干的泪珠，时不时惊悸般抽动一下。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碎的呜咽。我毫无睡意，心被这无边的黑夜和冰凉的雨声反复浸泡着，又冷又沉。怀里的小雅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滚烫的额头贴在我的手臂上。我心里一沉，伸手一摸，果然烫得惊人——她发烧了！
焦灼瞬间攫住了我。家里没有儿童退烧药，这深更半夜，雨又这么大……我慌忙起身，准备用湿毛巾给她物理降温。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屏住呼吸，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昏黄的廊灯下，王建军正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手里拿着胶带，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将傍晚被他踢飞、撞裂了一条腿的矮凳粘合起来。他低着头，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他的手指关节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黑色油污，此刻却异常轻柔地抚过那粗糙的木质裂口，仿佛在修补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粘好凳子腿，他把它轻轻挪回原处，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小雅打翻水碗的地方，水渍早已半干，但那几片刺眼的白瓷碎片还静静躺在那里。他默默走过去，蹲下身，一片一片，极其仔细地将那些碎片捡拾起来，握在掌心。他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在灯光下投下沉默而沉重的影子，久久没有起身。湿漉漉的头发贴着他同样湿透的、沾着泥点的后背，他像一个刚刚跋涉过漫长泥泞的旅人，带着满身的风雨和疲惫，最终停在了这片破碎的狼藉前。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棂，声音单调而执拗。我轻轻掩上房门，后背无力地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怀里小雅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过来。窗外夜色浓稠，雨声如织，而门内，那个跪在冰冷地板上、沉默拾捡碎片的背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无言地矗立在风雨飘摇的夜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前路依然混沌不清，但在这沉重的静默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被这冰冷的夜雨和滚烫的泪水，艰难地、无声地冲刷着，显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