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则亏(五)
母亲和嫂子离开才两天,这个勉强维持着平静假象的小家,就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弦,猝不及防地断裂了。
先是左边的乳房硬得像石块,一碰就钻心地疼,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林薇强忍着,用热毛巾敷,让孩子多吮吸,但效果甚微。紧接着,到傍晚时分,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打冷战,牙齿磕得咯咯作响。裹上最厚的羽绒服,依然觉得像掉进了冰窟。
陈浩端着晚饭进来时,就看到林薇缩在床角,脸色潮红,嘴唇却是白的,浑身筛糠似的抖。
“你怎么了?”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没拿稳。
“冷…”林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都在发颤。
陈浩下意识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指尖触及一片滚烫!那温度烫得他猛地缩回手。
“你发烧了!”他惊呼,顿时慌了神。高烧,加上她那硬结红肿的乳房,他再迟钝也猜到可能是急性乳腺炎。
孩子似乎感知到母亲的不适,在小床里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哼哼唧唧的哭声。
“得去医院!马上就去!”陈浩这次没有任何犹豫,语气斩钉截铁。岳母和嫂子不在,他必须拿主意。而且,这是实打实的病,不是“老法子”能解决的。
林薇烧得浑身酸软,脑子昏沉,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看向小床:“孩子…喂奶…”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喂奶!先看医生!”陈浩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焦躁。他手忙脚乱地翻出医保卡、病历本,又抓起一件厚外套裹在林薇身上,“能走吗?我扶你!”
去医院的路上,林薇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昏昏沉沉。每一次汽车的颠簸都让她疼痛的乳房如同被锤击。孩子被陈浩笨拙地抱在怀里,因为饥饿和不适哭闹不止。车内狭小的空间充满了孩子的哭声、她粗重的呼吸声和陈浩不时焦灼的催促声:“师傅,麻烦快点!”
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医生检查后,确诊是急性乳腺炎,需要立刻输液消炎,并且叮嘱:“发烧期间最好不要哺乳了,乳汁质量受影响,也容易把病菌传给孩子。得定时把乳汁吸出来排空,不然会更严重。”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在林薇本就沉重的心上。不能喂奶?对于一个月子刚结束、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母亲来说,这几乎是另一种形式的“失职”。内疚和病痛一起折磨着她。
护士来扎针输液时,林薇看着冰冷的针头刺进手背的血管,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和无力。她连孩子最基本的粮食都供应不上了。
陈浩抱着哭累睡着的孩子,站在一旁,看着林薇苍白的脸和无声滑落的眼泪,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词汇如此匮乏。他只能干巴巴地挤出几句:“医生说了,很快会好的…你别担心…”
输液室充斥着各种病人和家属,嘈杂而拥挤。陈浩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举着林薇的输液瓶,陪她去洗手间排乳。场面尴尬又狼狈。孩子醒了,嗷嗷待哺,哭得撕心裂肺。林薇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忍着痛楚和眩晕,用吸奶器艰难地操作,每一下都牵扯着高烧的身体,额头上渗出虚弱的冷汗。吸出来的乳汁,按照医嘱,只能倒掉。
那汩汩流入下水道的、洁白的液体,仿佛是她身为人母最初的价值,此刻显得如此无用和悲哀。
陈浩看着这一幕,看着林薇咬牙硬撑的样子,看着孩子哭得通红的小脸,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生孩子、养孩子,远不是他想象中添双筷子那么简单。它意味着无休止的劳累、突如其来的病痛、以及无法替代的母体承受的牺牲。
而他在这一切发生之初,还因为自己的疲累和烦躁,给了她一巴掌。
一种迟来的、尖锐的羞愧,混着眼前这场混乱带来的无力感,狠狠地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那句堵在喉咙口许久的“对不起”,在医院的嘈杂和孩子的哭声中,显得那么轻飘飘,毫无分量。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哭闹的孩子,另一只举着输液瓶的手,绷得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