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抬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沓厚实的、盖着各色票号印章的钱票,轻轻放在榻边的紫檀小几上。
接着,又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解开系绳,里面是几十片黄澄澄的金叶子,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最后,是一个小巧却异常压手的檀木盒子,打开来,是几件水头极好、雕工精细的翡翠玉佩和玉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娘,”沈亦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这些都是儿子自己这些年在外头打拼攒下的,干干净净,与沈家的公账无涉。您收着,或是贴补家用,或是留着赏玩,都随您心意。”
林月竹的目光扫过那堆足以让普通人家几辈子衣食无忧的金玉钱票,心头的坚冰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儿子不是全然忘了她,至少,还记得留下这些。
一股酸涩的暖意刚涌起,却立刻被沈亦舟接下来的一句话冻得彻骨生寒。
沈亦舟放好东西,直起身,语气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关切:“您不必担心儿子。儿子都安排妥当了,身上留的盘缠足够。出门在外,总要多备些银钱傍身,苦了谁,也绝不能苦了她。”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
“苦了谁也不能苦了沐颜汐……” 林月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窝。
她看着儿子提起那个名字时,眉宇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那种珍重与呵护,那是她这个做娘的从未得到过的专注神情。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而清晰的认知,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有了媳妇忘了娘。
这七个字,血淋淋地、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容不得半分自欺欺人。
不是猜测,不是担忧,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的事实。
她精心养大的儿子,把他所有的盘算、所有的细心、所有的“不能苦”,都毫无保留地倾注给了另一个女人,而留给她的,只有一堆冰冷的金玉和一句客套的“不必担心”。
那点因财物而升起的微弱暖意,彻底熄灭了。
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痛楚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猛地别过脸去,看向窗外,胸口剧烈起伏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再多说一句,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那汹涌而来的、名为嫉妒和委屈的洪流。
沈亦舟看着母亲瞬间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也掠过一丝不忍。
但他没有退缩,只是深深地、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娘,儿子不孝,让您忧心了。此去路途遥远,归期不定,万望您和父亲保重身体。”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母亲僵硬的背影,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间弥漫着无声硝烟的正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里沉重的死寂。
林月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指尖的翡翠佛珠冰凉刺骨,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许久,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砸落在她华贵的锦缎裙摆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沈府的风波,被高墙深院隔绝。
城西那座清幽的小院里,气氛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有条不紊的安静。
沐颜汐正站在院中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
她换上了一身更利落的靛青色细棉布衣裙,长发简单挽起,插着一根毫无纹饰的乌木簪子。
阳光透过叶隙,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她面前的地上,摊开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上面零星放着几件东西:两套换洗的四季衣裳,几盒常用药丸药粉,一套小巧的银针,一个装水的皮囊,几包耐放的干粮肉脯,还有几块便于携带的银锭和一些散碎铜钱。
她目光扫过这些,心念微微一动。
下一瞬,地上的衣物、药物、食物、银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块空荡荡的粗布。
意识沉入那个独属于她的神秘空间。
原本堆放在角落的一些不太常用的杂物——几件过于华丽的旧衣裙,一些积了灰的瓷器摆件,甚至还有几捆品相普通的药材——在她意念的驱使下,无声地挪移、压缩,挤到了空间最深处不起眼的角落,腾出了一大片规整的空地。
刚收进来的那几件必需品,则稳稳当当地出现在最方便取用的位置,分门别类,一丝不乱。
空间里储备充足得惊人:码放整齐的金砖银锭在角落里散发着冷光,各种年份的药材被仔细封装在玉盒或特制的木匣里,堆得像小山;成匹的顶级绫罗绸缎、闪亮的宝石珍珠、甚至还有几套寒光内敛的轻甲和兵器……这些财富和物资,足以支撑一支小型军队或建立起一个不小的商业王国。
但她神情淡漠,如同在整理最寻常的柴米油盐。
这些身外之物,对她而言,不过是行走世间的工具和底气,引不起半分波澜。
整理好空间,沐颜汐的目光转向一直静默地靠在廊柱阴影下的楚无妄。
他依旧抱着他那把古朴的长剑,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只有偶尔转动看向她的眼珠,证明他是个活人。
“楚无妄,”沐颜汐开口,声音清泠,直接切入主题,“我和沈亦舟不日便要离开青州城,四处走走看看。你身上的毒,早已拔除干净。当日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大恩。你留在我身边这些时日,也帮了我不少忙。如今,恩情已了。你是自由身,想去何处,想做什么,都由你自己决定。”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落在楚无妄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清晰地给出选择:“若你想离开,我这里有盘缠,足够你安身立命。若你想留下,继续跟着我们,那便一起走。”
楚无妄抱着剑的手臂似乎微微紧了一下。
他抬起眼,那双总是缺乏情绪波动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沐颜汐。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他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像两块石头砸在地上:“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