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亮,我眼皮还没撑开,先闻到一股子松柴混着男人的汗腥——玄烈的胳膊横在我腰上,沉得像压了根原木。他睡相一贯霸道,却给我留了点空:后背贴着他的胸口,热烘烘的,像揣了只刚打完猎的白虎,喘着粗气也不肯松爪。
我动了一下,他立马嗯哼一声,下巴蹭进我头发里,胡茬子扎得头皮发麻,声音黏着睡意:“再眯会儿……灶上粥没糊,知知那丫头守着呢。”
话音没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凤栖梧端着晨光进来,袍子搭在臂弯里,玄色底料上金凤一跳一跳,像要从衣上飞下来啄人。他把袍子往我身上一盖,指尖掠过我的锁骨,带着点火气,烫得我打了个小哆嗦。“今儿市集,穿精神点,别又套件旧褂子就晃出去,叫人以为咱家穷得揭不开锅。”
我啐他一口,心里却软——他眼睛下面有淡青,定是后半夜爬起来给我烘的袍子,凤凰火最耗心血。
院子里已经鸡飞狗跳。托尔抡着木锤,把新犁敲得叮当响,每敲一下就要吼一嗓子,震得树上露水扑簌簌往下掉;木灵子举着比他人还高的铁胚,跌跌撞撞跟在后头,像只笨拙的熊崽。苍渊蹲在泥地里,拿草根给知知编蚂蚱,小姑娘笑得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一抬头,泥巴糊了半张脸。墨渊倚在墙角,影子蛇似的缠住影墨的脚踝,那孩子一边躲一边咯咯笑,声音脆生生撞在石壁上。辰星追着银羽鹰满院子跑,摔了个屁股墩,也不哭,就地滚一圈爬起来继续冲。沧溟最夸张,裤腿滴答滴答往下淌水,一脚踩进花坛,留下俩泥脚印,嘴里还嚷:“阿汐,爹给你捞了条最肥的,熬汤能香到河对岸!”
我端着粥碗站廊檐下,热气扑了一脸。炎宝踮脚往我嘴里塞果干,烫得我直呵气,他急得用袖子给我擦嘴,结果把自己抹成花猫。玄烈从背后圈住我,一手端粥,一手把我往怀里按,掌心老茧蹭过我的腕子,粗粝得发痒:“慢点吃,别烫着心口。”
午时的市集,太阳毒得像个烧红的鏊子。我们一家子浩浩荡荡穿过青石巷,孩子们像一群撒缰的小兽,跑一路摸一路。卖糖霜的老汉揪住炎宝的小辫,塞给他一块琥珀糖;炎宝转手就递给我,糖块被他的汗捏得黏糊糊,甜得发苦。铁匠铺的虎妞冲我挤眼,把铜梳塞进我掌心,梳背刻着歪歪扭扭的“凌”字——她男人跟着玄烈巡边,去年冬天丢了两根手指,我偷偷给送了一车草药。她没道谢,只记在心里。
戏台子上,小崽子们咿咿呀呀唱旧戏,唱到“凤主一剑定蛮荒”时,台下哄笑成一片。我扭头看玄烈,他嘴角翘着,眼里却黯了一下——那一剑是他爹替我挡的,剑尖从锁骨进去,后肩出来,血喷了我一脸。如今被娃娃们唱成玩笑,他不知该哭该笑。我悄悄握住他的手,他回握得更紧,指节发白。
日头偏西,河滩上的草被晒得蔫头耷脑。我们横七竖八躺成一排,像被潮水冲上岸的鱼。沧溟把鱼串在柳条上烤,油脂滴进火堆,炸出细小的火星,溅到阿汐的裙摆,她尖叫着往我怀里钻,带着河水的腥凉。玄烈枕着我的腿,拿草茎逗我下巴,我痒得直躲,他低低地笑,胸腔震动传到我膝盖里。凤栖梧躺在我另一侧,指尖捻着一朵野花,花瓣被他一瓣瓣揪下来,飘进我衣领,酥酥麻麻。托尔和苍渊居然头碰头商量明年开春种什么,一个说粟米耐旱,一个说草药值钱,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干脆滚作一团,压扁了半片草坡。
墨渊的影子悄悄爬过来,盖住我的眼,世界瞬间暗下来。我听见影墨小声问:“爹,以后我也要像你这样,把影子练得比刀还利吗?”墨渊没答,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地底渗出来的,带着潮湿的涩。我知道他想起什么——那年他亲手把误传情报的兄弟送进黑狱,影子勒住对方脖颈时,那人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墨哥,我娘还在家等我”。这事儿墨渊从没提过,可每回夜深人静,他的影子就会缩成小小一团,像被烫伤的兽。
宸渊的口哨声飘起来,调子歪歪扭扭,是当年我哄他睡觉时胡乱哼的野调。他吹得并不好听,却叫归巢的鸟雀盘旋不去。辰星趴在我肚子上睡着了,口水浸透了我衣襟,温热的一小片。我摸着他的软发,心里忽然发酸:十年后的他,还会不会记得此刻的调子?会不会也站在河边,给自己的孩子吹同样的曲儿?
星星一颗颗砸下来,像有人拿勺子舀了银河往我们头上泼。玄烈扶我起身,顺手拍掉我裙摆上的草屑,动作粗粝却轻。孩子们东倒西歪被抱起来,木灵子趴在托尔背上,呼噜声震天;知知揪着苍渊的耳朵,梦里还在笑。我们踩着月光往回走,影子拖得老长,交错成一张网,把夜色兜头罩下。
我落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河滩——烤鱼的火堆只剩一点红,像颗不肯熄灭的心。风从河面爬上来,带着潮腥,吹得我眼眶发潮。十年后的光景?我没敢深想,只晓得此刻我手里攥着的手是热的,背上的孩子是活的,脚下的路是实的——这便够了。至于以后的风刀霜剑,留给以后的我们去挨。蛮荒的夜漫长,可只要天一亮,灶膛里的火还会噼啪作响,孩子们的脚丫子还会把石板路踩得咚咚响,我们这几个老东西,就还能再往前蹭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