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触碰到那叠“绣品”时,整个人明显顿了一下。
他拈起最上面那张秀帕,少说六七种颜色的丝线,歪歪扭扭、针脚粗陋地拱出了两个硕大的字——“万岁”。
那字形东倒西歪,色彩杂乱无章。
皇帝盯着这惊世骇俗的“杰作”,愣是半晌没说出话来。
皇后侧目一瞧,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赶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强压下心头那口哽住的气。
下首的曲长平看着谢天歌风格的“杰作”,唇边不禁流露出一丝无奈又了然的温柔笑意。
曲怀安则猛地低头握拳抵在唇边,肩膀可疑地抖动起来,显然正用尽全力憋笑。
“哈……哈哈哈……”皇帝终是没忍住,朗声大笑起来,他抖开那幅帕子,向左右展示,“这就是我们天歌丫头闭关半月……呕心沥血的成果?真是……真是别出心裁!独一无二!”
当那幅色彩斑斓、字形狂放的“万岁”帕被皇帝高高举起时,席间众人神色各异。
贵女们纷纷以袖掩唇,却难掩眼中倾泻而出的讥诮,这样的绣品怕是他们五六岁时候都更胜一筹些。
谢绽英与谢云旗面无表情,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赫连雪瑶极轻地鄙夷道:“真是丢尽了谢家和雍国的脸面。”
赫连誉却反而笑得愈发开怀,棕色的眸子里仿佛看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珍宝。
谢天歌硬着头皮解释:“回皇姑父,这一幅‘万岁’,是天歌特意绣给您的!”
皇帝忍着笑点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这份‘心意’……皇姑父收到了!”
他又翻出下一张绣着个巨大“姑”字的帕子,“那这个,想必是送给你姑姑的了?”
皇后接过齐公公转呈过来的帕子,看着那比自己手掌还大的一个字,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又抽出下面几张,依次念道:“‘英’、‘云’……这肯定是给你两位哥哥的。那这……”他拿起三张分别绣着“大”、“二”、“三”的帕子,语气带着疑问。
谢天歌嘿嘿干笑两声,心虚地指了指三位皇子的方向。
皇帝顿时乐了:“哟!不错不错!咱们天歌丫头有心了,还惦记着给你这三位哥哥都备了礼!齐公公,给三位殿下分下去瞧瞧。”
齐公公依言将帕子送了过去。曲长平接过那张绣着“大”字的帕子,仔细看了看那歪斜的针脚,竟小心翼翼地抚平,还对谢天歌露出一个堪称感激的温柔笑容。
曲怀安捏着那个“二”字,翻来覆去地看,连连摇头感慨:“我这份……应该是最省事的吧?谢家小霸王果然惯会欺负人啊!”
而曲应策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便随意拂到了桌角。
谢天歌余光瞥见他那嫌弃的动作,心里不舒服的小情绪悄然爬过。
皇帝一股脑地把所有“绣品”都翻看了一遍,终究还是化作了纵容的大笑:“罢了罢了!天下间,也唯有你这丫头能想出这等鬼点子,做出这等……‘前无古人’的绣品!行,算你过关了!”
谢天歌立刻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追问:“真的?皇姑父说话算话?”
“君无戏言!”皇帝心情颇好地捋须。
目光在她与身旁的赫连誉之间转了转,“朕见你今日与北疆世子同桌共饮,相谈甚欢,想必双丝宴那日的误会,已然冰释了吧?甚好,甚好!”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道:“那……朕记得,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吧?朕今日便提前赏你个生辰礼,如何?”
谢天歌一听有赏赐,立刻欢喜道:“谢谢皇帝姑父!皇姑父要赏我什么好东西?是东海的夜明珠还是南召的宝剑。”
谢天歌记得皇帝姑父最喜欢赐这样的东西了。
皇帝眯起眼,笑容里带上了一丝高深莫测的意味,缓缓道:“那些俗物有什么稀奇。朕今日……便赏你个如意郎君吧。”
此言一出,宛若一道惊雷劈落,整个喧闹的大殿霎时间万籁俱寂。
皇后端坐的身形猛地一僵。
下首的谢绽英和谢云旗骤然抬头。
对面的三位皇子动作齐齐顿住。
甚至连一直慵懒看戏的赫连誉,执杯的手指都瞬间收紧。
所有人的心脏,仿佛都被这毫无征兆、石破天惊的帝王一语,狠狠地提溜到了半空中,悬停不动。
谢天歌眨了眨眼,空气中那根自皇帝开口后就骤然绷紧的弦,她仿佛此刻才迟钝地感知到。
她小声重复着那四个石破天惊的字,“如…意…郎…君?”
“陛下!”皇后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您今日饮多了。天歌尚在稚龄,明日才满十四,谈婚论嫁为时过早!此事容后再议不迟!”她凤眸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紧紧盯着皇帝。
皇帝看着皇后那难得失态的焦急模样,静默了片刻,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异常真诚,甚至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皇后不急,朕急啊。”
他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朕这三个儿子,最小的也十五了。若不先定下一个,其他两个又如何能安心择选正妃呢?”
皇后彻底怔在当场,竟失语了片刻:“陛下…要给天歌指婚皇子…”
饶是谢绽英这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物,此刻也觉得心绪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浪潮,随着帝王入席到现在的几句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斤的“家常话”,经历了数个剧烈的起落。
赫连誉手中的玉杯顿在半空,他微微眯起眼,心道:雍国皇帝今天这戏是专唱给谢家看的吧。
三位皇子更是如同被无形的惊雷接连劈中。
曲长平眸子里仿佛又有了光,方才那股失落感,渐渐消散,又把那秀帕拿出来看了看,仿佛又顺眼了些。
曲怀安却头一次出现了惴惴不安的神情。
曲应策面沉如水,唯有袖底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波澜——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冰凉的触感也无法让他冷静下来,脑中飞速思索着父皇今日异常之举背后深藏的用意与权衡。
是将谢家军权更牢固地绑定?是对皇后多次干政的反制?还是……他真的属意于谁要去做谢天歌这个如意郎君……
就在此时。
“陛下!陛下——!”
一名小太监手持一份粘着红色翎羽的紧急军报,一路高喊着,不顾礼仪地狂奔入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和奔跑而尖锐颤抖:
“陛下!脊北大捷!叛贼已被全部剿灭!叛贼主将首级业已验明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