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的号角刚响第一声,谢天歌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底带着明显的乌青。
显然一夜都没睡踏实,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夜闯下的祸事和曲应策那狰狞的腿伤。
在谢天歌眼里,军人在战场受的伤和被自己人误伤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赫连誉依旧雷打不动地在这个时辰端着早饭和洗脸水进来,却难得看见谢天歌不仅醒了,甚至已经坐在了床沿。
他放下水盆,环抱双臂,“昨晚主营帐那么大动静有你一份吧?否则依你这沾枕就睡的性子,不该是这副模样。”
谢天歌没理他的调侃,自顾自地快速掬水洗脸,试图用冷水驱散疲惫和烦躁。
“你知道昨夜营帐有外人入侵的事儿?”
赫连誉靠在一边,慢悠悠地道:“我的帐子可就支在你大哥旁边呢。想不知道都难,也不知道什么人敢往谢家军的刀口上撞?是嫌命太长了吗?”
“大哥自然会查明白的。”谢天歌的声音闷在毛巾里,手上的动作明显比平时快了不少。
赫连誉蹙眉,问了一个有些意外的问题:“出了这种事……你怎么不怀疑我?”
谢天歌放下毛巾,闻言想也没想就回答:“有的是人会怀疑你,不少我一个。再说了,”她瞥了他一眼,语气竟有几分理所当然,“我觉得你还没那么想不开。”
赫连誉似乎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下一刻又追问道:“你今日怎么这般着急?”
谢天歌手下不停,语速飞快:“三殿下腿断了,以后归我管。我得先抓紧去把今天的双倍操练完成了再说。”
别人理解的双倍操练是我练一个时辰,谢天歌两个时辰。谢天歌理解的双倍操练是,强度加倍,或者同样的动作你完成一组,我完成两组。
谢绽英对她这种解释也不做评判,反正也说得过去,就一直由着她。
“三皇子断了腿?”赫连誉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消失,“他断了腿,为什么要你管?!”
“我打断的。”
“……”
赫连誉被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调笑,“你当初把我头打破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要来‘管’一下我?”
谢天歌道:“你那纯属自找的。他这是被我误伤的,性质不一样!”
“那你都要管他些什么?他堂堂一个皇子,难道没有亲卫仆从?用得着你去管?”
“你今早说话的口气好像有些奇怪?”但她没深究,只是很自然地回答,“亲卫是有,但我不做点什么,心里过意不去。”
赫连誉深吸了一口气,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去替你照顾他。你是女子,总有许多事情不方便。”
“哪些事不方便?我又不管他沐浴更衣上茅房!再说了,”她上下扫了赫连誉一眼,“你一个北疆世子,跑去照管一个雍国皇子算什么事?人又不是你打的。”
说话间,她已经一切收拾妥当,利落地抓起立在床边的长枪。
“我先去把我那双倍的操练完成了。至于你,”她看向赫连誉,语气干脆,“以后就不用跟点卯似的天天往我这儿跑了,省点事,不算你违约。”
“等等,谢天歌,我……”赫连誉还想说什么。
赫连誉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还在晃动的帐帘,脸色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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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曲应策受伤后,谢绽英特意为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营帐,既安静又便于养伤。
此刻,帐内静谧,曲应策背脊挺得笔直,端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他受伤的小腿已被妥善包扎,掩在垂落的袍摆之下,因伤处不在膝弯,并未影响他挺拔如松的坐姿。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了好几叠复杂的机关设计图。这是他特意向谢云旗借来的,一些已在制造或试验阶段的大型军械图纸,每一张都关乎国之利器的奥秘。他修长的手指偶尔划过图纸上精妙的构造,目光专注而锐利。
暗卫肖黎如同他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侍立在一旁。
“张辅林的态度如何?”曲应策的目光并未从图纸上抬起,声音平淡无波。
肖黎回道:“虽未有实质性表态,但观其往来与门生言论,应……依然倾向于支持大皇子。”
曲应策神色未变,指尖点了点图纸上一处机括,又问:“禁军呢?”
“禁军统领近月余已与二殿下麾下的幕僚有过数次秘密会晤。据暗桩回报,应已……做出了抉择。”
曲应策闻言,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传话给韩霖,让他暂缓禁军,先从十六卫着手。宁远侯那边……我亲自处理。至于禁军统领……”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决断,“既然没用了。那就不必再留了。”
“是。”肖黎拱手领命。
“还有,”曲应策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促成中书令与刑部尚书两家的联姻。务必让刑部尚书知道,此事非我不可成全。”
肖黎再次躬身:“是,属下明白。”
交代完这些,帐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曲应策的目光却忽然从图纸上移开,像是无意识地飘向了紧闭的帐门方向,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肖黎立刻回答:“殿下,已过午时三刻了。”
曲应策握着图纸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将那上好的宣纸捏出了一道细微的折痕。
肖黎低声请示:“殿下,可要传膳?”
曲应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不用。”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卫的禀报声:“三殿下,军医前来换药。”
曲应策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失望,他头也未抬,只淡淡道:“进来吧。”
帐帘被掀开,军医背着药箱,领着昨日那名副手,恭敬地走向曲应策跟前:“殿下,时辰到了,该换药了。”
曲应策“嗯”了一声,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图纸,并未在意。
然而,就在他不经意抬眼的刹那,整个人却怔愣住了——
只见在那军医和副手的身后,正跟着一个马尾高束一身普通兵士服的娇小身影。
谢天歌此刻正小心翼翼地从军医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先是紧张地瞄了瞄曲应策的脸色,然后又飞快地瞟向他被衣袍遮盖的伤腿。
曲应策的目光骤然与她偷瞄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谢天歌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缩回脑袋。
曲应策耳尖微红,面上依旧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沉稳,对军医道,“换药吧!”
军医和副手连忙应声,小心地将曲应策身前的案几移开,蹲下身,开始轻柔地解开他腿上的绷带。
谢天歌见已经开始换药,她不禁上前几步,凑近了。
当染血的旧绷带被完全取下,那被她用刀划出的伤口缝了数针,此刻红肿未消,针脚狰狞,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原本线条完美的小腿上。
她不知不觉地蹲了下去,就蹲在军医旁边,几乎要凑到伤口前,眉毛紧紧拧着。
谢天歌靠得这样近,身上那股特有的淡淡的幽兰花香飘入曲应策的鼻息。曲应策只觉得心脏像是被小猫的尾巴轻轻挠了一下。
谢天歌蹲在那里,无比认真地向军医请教:
“军医,这药……要多久换一次啊?”
“平时都需要注意些什么?不能沾水是不是?要不要忌口?”
“您看这肿的……大概什么时候才能消下去啊?”
“会不会……会不会很疼?”
她问得又急又细,军医都一一耐心解答。
谢天歌听得极其专注,正想再问些什么时——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具穿透力、声如洪钟的呼喊,仿佛炸雷般滚进帐内:
“谢天歌你在不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这声音太熟悉了!
蹲在地上的谢天歌吓得小身子猛地一颤,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爹……爹?!他、他怎么来了?!”
她下意识地就想找地方躲,可这营帐空旷,除了曲应策坐的那张椅子,简直无处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