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人……还没找到……”
少司命躬身立在“碎星帘”前，眼眸微抬，仿佛要洞穿那个帘子，直接看到内部的情况。
她真的看不懂大司命这糟老头子，明明知道啥，但就是不说……
“你先去与他谈谈吧……好了，再让他带着洛明微来见我，老夫也有话对他讲。”
大司命沧桑的声音传来，不过却能听出他话音中似乎带着一抹笑意。
“是……”
………
监天司深处，并非总是星辉璀璨。
一间僻静的观星偏殿内，只有几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映照着相对而坐的两人。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檀香，与室外隔绝，显得格外静谧。
苦楝有些局促地坐在玉磴上，对面是依旧戴着玄铁覆面的少司命云昭月。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便自有一股令人不敢亵渎的清冷威仪。
“大司命让我与你谈谈。”少司命率先开口，声音透过覆面，带着特有的沉闷感，却依旧清晰，“不必紧张，只是随意聊聊。”
苦楝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他知道，这绝不仅仅是“随意聊聊”。
话题从看似宏大的格局开始。
“你行走至今，对如今大陆六大势力——大央、佛国、道门、妖族、蛮族，乃至我监天司，有何观感？”少司命的问题直指核心。
苦楝沉吟片刻，整理着纷乱的思绪和经历，缓缓道：“大央……律法森严，秩序井然，但内部暗流汹涌，权贵倾轧，底层疾苦往往被忽略。佛国……口称慈悲，度化世人，实则愿力至上，手段偏执，容不得异己。道门……追求超脱，探寻长生，却难免固步自封，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妖族……生存艰难，内部压迫，既有落英公主这般寻求变革者，也有妖皇那般崇尚武力扩张之辈。蛮族……我的故乡，直率悍勇，敬畏自然，却也因资源匮乏而时常陷入争斗。”
他顿了顿，看向少司命：“至于监天司……超然物外，监察天下，维护某种……平衡。但有时，这种平衡的代价，或许是个体的牺牲。”他想到了她被玄铁覆面之事。
少司命静静听着，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你认为，何方代表正义？或者说，这世间是否存在绝对的正义？”
苦楝苦笑摇头：“正义？立场不同，正义便不同。在大央看来，镇压佛道异己是维护稳定；在佛国看来，度化众生是莫大功德；在妖族看来，争夺生存空间是天经地义……所谓的正义，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史书罢了。我所经历的，更多的是各方为了一己之私，或是力量、或是资源、又或是信仰，不停地进行的争夺与倾轧。”
“若这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秩序崩塌，世界走向毁灭呢？”少司命的问题愈发尖锐，带着一种假设的冰冷。
“譬如，若有一股力量，足以毁天灭地，且不受控制……”
苦楝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那不受控制、甚至可能带来反噬的权柄能力。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若真到那一步……或许毁灭亦是某种新生？但这新生代价太大……我更愿相信，总有一线生机，总有人会在绝境中站出来，试图挽狂澜于既倒。就像……”
“嗯？”
少司命微微歪头看着苦楝，一股清香莫名飘向苦楝的鼻尖，后者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
“就像少司命您，明明可以坐视不理，却一次次出手相助。”他说这话时，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激，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仰慕？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
少司命覆面下的表情无人得知，但她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她避开了苦楝最后那句话带来的微妙气氛，转而问道：“经历这诸多争夺、囚禁、生死危机，你可曾怨恨？又可曾感到……庆幸？”
这个问题触及了苦楝内心深处……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虚无处，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片蛮荒的草原，回到了道门阴冷的洞府，回到了佛国金光刺目的大殿，回到了龙柱吸噬的剧痛时刻，也回到了与洛明微并肩、与落英周旋、被少司命所救的点点滴滴……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怨恨……自然有过。怨恨蛮族长老将我视为沟通祖灵的祭品，怨恨道门将我囚禁炼化，怨恨佛国强行度化，怨恨大央朝廷不问青红皂白抓我放血，也怨恨妖族妖皇的算计……每一次，都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但……”他话锋一转，眼中泛起复杂的光芒，“要说庆幸，也是真的。庆幸我从血祭中活了下来，拥有了感知万物的能力；庆幸在道门囚禁中遇到的几个有趣的老道，以及至尘道人；庆幸在佛国度化时激发了记忆风暴，让我窥见了一丝自身来历的真相；甚至庆幸在大央牢狱中遇到了林休，知道了更多黑暗却也真实的历史；更庆幸……遇到了你、们。”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少司命身上，眉头为挑，语气真诚而温暖：“洛明微的聪慧与坚守，落英公主身处绝境仍存的一丝善念，还有少司命您……一次次在我最危难时伸出援手，看似冷漠，实则……心怀苍生。是这些经历，这些人，让我真正融入了这个世界，看清了它的复杂与真实，而不是作为一个懵懂的、只知抱怨的旁观者。”
“前路或许依旧漫漫且茫茫，危机四伏，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在草原上奔跑的蛮族少年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找到自己的路，掌控自己的力量，保护那些值得保护的人和事，或许……还能为这个混乱的世界，带来一点点好的改变。”
这一番话，苦楝说得坦诚而平静，没有豪言壮语，却蕴含着真挚的情感与逐渐坚定的意志。
少司命静静地听着，玄铁覆面隔绝了她的表情，但那双露出的眼眸中，冰冷的神色似乎融化了些许，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似乎透过苦楝的话，看到了他一路走来的艰辛与成长，也看到了他内心深处那份未被磨灭的赤子之心。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夜明珠的光芒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
许久，少司命才轻轻开口，语气似乎不再那么冰冷：“你的想法，我已知晓。大司命要见你，随我来吧。”
她站起身，引领着苦楝走向星穹顶深处。
再次见到大司命，这位监天司的主宰依旧坐在那个简单的蒲团上，仿佛与周围的星轨融为一体。他看着苦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小家伙，谈完了？感觉如何？”大司命笑眯眯地问，目光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苦楝恭敬行礼：“回大司命，受益匪浅。”
“嗯。”大司命点点头，不再绕圈子，“让你找洛明微，并非真要你将她缉拿归案。相反，是有一件事要告诉她，或许能稍解其心结。”
苦楝精神一振：“何事？”
“洛家，并未满门覆灭。”大司命缓缓道，“当日清算，云……徒儿她、她……暗中观测到洛明微的文心关乎未来某种制衡，不忍其因家族巨变而彻底崩毁，便出手干预，动用了一些手段，让部分核心族人得以金蝉脱壳。如今的洛家，已迁至南方‘南江城’，改头换面，虽不复往日显赫，但香火未绝。”
大司命的改口本来可以吸引苦楝许多遐思的，只可惜，苦楝还沉寂在洛府还存活着的消息之中，无暇顾及大司命的微小改口了。
闻言，苦楝又惊又喜！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他立刻看向一旁的少司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
原来，她冷漠的外表下，竟做了如此多的事情！
少司命却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司命继续道：“此外，关于你自身……你的‘自然权柄’，每一次觉醒，都伴随着相应的缺陷与代价，你可曾清晰感知？”
苦楝神色一肃，点头道：“是。晚辈正想请教。”
大司命屈指一弹，一道星光没入苦楝眉心，关于他四种权柄能力的清晰缺陷，如同铭文般烙印在他的意识中：
【万物通感】：读取植物记忆或感知动物情绪
弱点：无法屏蔽痛苦信息（每夜被动接收万物衰亡之痛，噩梦缠身）
怪不得老子老是做奇奇怪怪的梦……小时候还老是感到小动物死亡的恐惧感……
【叶纹树骨】
骨骼木质化抵消物理冲击
代价：拟态部位逐渐永久化，基本不可逆转
【地脉共鸣】
改变局部地形
禁忌：移山后原地必生毒沼
“！！！”
毒沼？那不害死人吗？
【天象敕令】
降雨亦可引发洪水
晴空亦可加速枯萎，引发灾火
暴雪亦可冰封灵脉，冻结时间
规则：每次改变天象，必在另一处降下相反天象。
看着这清晰列出的代价，苦楝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终于明白为何每次使用能力后总有心悸与不安，为何西境降雨会引来隔壁城镇的蝗灾！这力量，简直是一把双刃剑，使用越多，自身背负的因果与反噬就越重！
“力量从无免费。”大司命意味深长地说，“欲要驾驭，必先明了其重。你接下来，有何打算？继续依赖这些带着枷锁的权柄，还是……谋求新的道路？”
苦楝陷入沉思。信道？道门给他的只有囚禁。信佛？佛国只想度化他。入儒？朝堂纷争非他所愿，且儒家如今无圣，前路坎坷。回想这一路，各族各派对他无非是争夺、利用、囚禁、压榨……他就像一个珍贵的物件，被各方觊觎。
一种强烈的、想要自立的念头油然而生。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多谢大司命指点。晚辈不想再依附任何一方势力。这些权柄，我会谨慎使用，但绝不会作为根本。我听闻武道一途，锤炼己身，不假外物，虽艰难，却最为踏实。晚辈……想习武。
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在经历了所有之后，对自身道路的一次清醒抉择。他不信神佛，不慕权贵，只信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路。
大司命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武道……不错的选择。南江城号称‘江南京城’，水陆要冲，鱼龙混杂，亦有武道世家盘踞。你既要去寻洛家，或许可在那里寻得机缘。”
苦楝重重地点了点头。南江城，不仅是洛家新的开始，也将是他新征程的起点。
离开星穹顶时，苦楝再次向少司命深深一揖：“少司命大人，洛家之事……多谢！此恩，苦楝永世不忘！”
少司命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化作星光消散。
苦楝独自一人，走出监天司那玄奥的大门，重新站在了九朝城的阳光下。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仿佛隔绝了尘世的建筑，心中感慨万千。
这一路，从蛮族草原到道门深山，从佛国秘境到大央天牢，从妖族森海再到这监天司……他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他见识了人心的贪婪与黑暗，也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与光辉。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而是一个背负着秘密、拥有着力量、也清晰认知到自身局限与责任的青年。
前路依旧未知，危机四伏。但他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坚定。
他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衫，迈开脚步，汇入了京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下一步，目标——南江城！
也不知那“墨韵兄”在何处呢……随她一同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