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不是声音的缺席,是一种具有实体的、压迫鼓膜的物质。
它填充了黑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世界被浸泡在一种诡异的、停滞的粘稠里,连思维都变得迟滞,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敲击空无一物的旷野,回声大得吓人。
货车早已彻底失去动力,巨大的金属棺椁凭借惯性在冰冷湿滑的路面上无声滑行,最终完全停止,横亘在一条漆黑巷道的中央。
车外,曾经喧嚣沸腾的城市,此刻是一片绝对的黑域,一座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钢铁坟场。
雨,不知何时也停了,只有车顶偶尔滴落的积水,敲打出间隔漫长、如同计时般的——嗒。
嗒。
每一声,都敲在神经最脆弱的末梢。
江烁背靠着冰凉的厢壁,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擦过掌心已经凝痂的伤口。
细微的刺痛是此刻唯一能确认自身还存在的感觉。
他的呼吸已经平复,但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铁屑,带着劫后余生的钝痛和巨大的、悬而未决的茫然。
彻底的死寂和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的感知。
他能清晰地听到对面角落里,顾星澜同样压抑调整着的呼吸,细微,轻颤,带着未散尽的惊悸。
还有她身上那冷冽的、被雨水和冷汗浸透后又微微散开的破碎香气,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与车厢内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逃亡的烙印。
无人说话。
语言在这种彻底的、系统性的崩塌面前,显得苍白可笑,甚至是一种亵渎。
任何一点声音,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平衡,惊动这头沉睡的、名为未知的巨兽。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针对个体的、精准的追猎,然后,目睹了一场席卷一切的、无声的湮灭。
个体的恐惧被更大的恐怖覆盖,像浪涛吞没沙粒。
腕上采撷环的屏幕死黑一片,再也不会亮起红光,不会再跳动的倒计时,也不会再冰冷地量化他们的恐慌。
它们变成了两圈毫无意义的废金属。
可那种被窥探、被分析、被无形之手摆弄的感觉,却已深深烙进骨髓。
时间失去了刻度。
也许只过了几分钟,也许已过去半个世纪。
在这片绝对的虚无和寂静里,一点微弱的、非自然的嗡鸣声,极其突兀地响了起来。
嗡——
像一只困在纸盒里的蜜蜂,挣扎着,持续着。
江烁猛地抬头,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扫视黑暗。
声音不是来自车外死寂的城市,更像是……来自车厢内部?
他的目光猛地锁定在车厢角落,之前那诡异全息幽灵出现的大致位置下方。
一点微弱的、幽蓝色的光芒,正从地板的金属接缝中顽强地渗透出来,只有指甲盖大小,忽明忽灭,极不稳定地闪烁着。
那光芒,与之前幽灵和异常数据流的颜色同源!
嗡鸣声正是从那里发出。
顾星澜也察觉了,下意识地朝江烁的方向缩了缩,呼吸再次屏住。
那光点挣扎着,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嗡鸣声也变得尖锐,仿佛在进行最后的努力。
啪。
一声极轻微的爆裂声。
那一点幽蓝光芒猛地向上投射,在空中炸开成一幅不过巴掌大小、边缘疯狂扭曲撕裂、布满雪花噪点的模糊光幕。
像一块来自深渊的、破碎的屏幕。
光幕上,扭曲的色块和断裂的线条艰难地汇聚,试图组成图像,却一次又一次失败,只能维持一种极度混乱、濒临溃散的状态。
然后,一个声音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极度失真,掺杂着大量刺耳的静电噪音和某种非人的、仿佛金属摩擦的怪异回响,像是跨越了无比遥远的距离和无数崩溃的节点,才勉强抵达此地。
“……听……得见……吗……”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疲惫,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镇定。
江烁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声音……
光幕上的图像猛地清晰了一瞬!
一张脸!模糊,晃动,只能看清下半张脸。
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唇角似乎有一道极浅的旧疤。
下巴上带着青黑的胡茬。背景是不断晃动的、昏暗的金属壁,隐约有红色的警示灯一闪而过,照亮他喉结的一次滚动。
“……系统死机窗口……不长……听好……”
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挤过生锈的阀门。
“旧实验楼……地下……19层……b19……404……”
每一个坐标都像冰冷的子弹,射入死寂的空气。
“倒计时……重启前……23……59……59……”
光幕上的图像疯狂扭曲,几乎要再次溃散。那张模糊的嘴开合着,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线下……集结……”
“……七张……空椅……”
“……待……七人……”
七人?
江烁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和顾星澜,加上之前通缉令上的林野、随安,也才四个。
老张……还活着吗?就算加上,也才五个。
第七人是谁?这个投影里的男人,是第六个?
“……花海……见……”
最后三个字吐出,那光幕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猛地向内坍缩!
所有图像、声音、噪音瞬间被抽空。
那一点幽蓝的光源也彻底熄灭。
嗡鸣声消失。
黑暗与寂静再次绝对地降临,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幻觉,是大脑在极端压力下产生的荒谬错觉。
但那几个坐标,那几个数字,那“七人”的低语,却像用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两人的意识深处,清晰得可怕。
旧实验楼。
地下19层。
b19-404。
倒计时24小时。
七张空椅。
花海见。
江烁猛地看向顾星澜。
在极致的黑暗里,他其实看不见她,但他能感觉到她同样骤停的呼吸,感觉到那无声投来的、充满了同等震骇和疑问的目光。
谁?
那个男人是谁?
他是第六人?
那么……第七人……在哪里?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所有疲惫和茫然,带来一种全新的、更深邃的战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疑问达到顶点的瞬间——
嗒。
车厢顶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不同于水滴的敲击声。
像是……某种小型金属物体,轻轻落在上面。
紧接着,是极其细微的、尖锐物刮擦金属的噪音。
滋啦——
一道幽绿色的、细长的光芒,毫无预兆地,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刺破车厢顶部的黑暗!
那光芒并非照明之用,它冰冷,凝聚,充满非人的质感,在空中迅速移动,勾勒出笔画。
是文字!
一行幽幽燃烧的、悬浮在空中的绿色字体,如同鬼魅的留言,清晰地映照在两人骤然收缩的瞳孔之中:
【第 6 人已就位】
文字短暂停滞,绿光妖异。
然后,笔画分解,重组,变成新的、更令人血液冻结的倒计时:
【23:59:59】
最后,光屑飘散,凝聚成两个冰冷的字,如同最终的判决或邀请:
【花海见】
绿光倏然熄灭。
最后的微光残留在视网膜上,勾勒出彼此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
第六人……已就位?
刚才那个投影中的男人,并不是第六人?他只是传讯者?
那么此刻,就在这辆刚刚经历系统死机、停在未知黑暗巷道的货车车顶之上……
落下那一声轻响、留下这行绿字的……
就是那神秘的第六人?
他\/她\/它是谁?
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目的为何?
那句“花海见”,是集结号,还是另一个陷阱的开端?
无数疑问如同爆炸的碎片,席卷了刚刚经历过一场“结束”的两人。
这不是结束。
只是一个更庞大、更黑暗、更无法想象的棋局,刚刚撕开了它的第一角帷幕。
而他们,连同那个未知的第六人,以及更加神秘的第七人,都已被无情地放置在这棋盘之上。
车顶之上,再无任何声息。
仿佛那个留下信息的第六人,已然悄无声息地离去,融入了外面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只有那行绿字带来的冰冷战栗,和那个重新开始跳动的、长达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沉重地压在这片死寂的、移动铁棺之中。
逃亡从未停止。
它只是换了一种更诡异、更莫测的方式,再次勒紧了他们的喉咙。
江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金属车顶,望向那片无边无际的、沉默的黑暗。
花海……
那里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