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光植物的狂潮在身后逐渐平息，如同退却的绿色潮汐，但它们幽绿的光芒依旧将这片地下水域映照得诡谲不安，提醒着刚刚过去的生死时速。
水中央那座突兀的黑色金属平台，冰冷、沉默，像一座漂浮在荧光之海上的孤岛，暂时隔绝了那些狂暴的生命体。
四人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精疲力尽。随安依旧昏迷不醒，呼吸微弱。
林野靠着一个锈蚀的控制台残骸，用左手死死按着右臂的伤口，鲜血已经从简陋的包扎下渗出，滴落在黑暗的金属表面。
顾星澜跪坐在随安身边，双手紧紧交握，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刚才那用歌声开辟生路的冒险似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唇色苍白。
江烁站在平台边缘，背对着他们，目光扫视着这片被幽绿光芒统治的、巨大得令人心悸的地下空间。
追兵的嗡鸣声似乎被暂时阻隔在外，或许是忌惮那些狂暴的荧光植物，或许是还在寻找其他路径。
短暂的喘息之机。
但江烁知道，这安宁脆弱得如同肥皂泡。
Ip被锁定过，最高级别的追查程序已经启动，数据狗找到了这里，更大的威胁必然接踵而至。
藏匿和逃亡，终究是慢性死亡。
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让外界知道。
必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信息牢笼。
他的目光落在平台中央，一个被废弃的、布满锈迹和鸟粪（这里怎么会有鸟？）的金属立柱上。
立柱顶端，一个半球形的、玻璃罩早已碎裂的古老设备歪斜地挂着，里面隐约可见扭曲的金属骨架和线缆——一个早已报废的、前EVE时代的区域广播喇叭。
或许是当年建设者用于发布通知的，或许是更早时期的遗留物。
它显然早已断电，且脱离了任何现有网络。
但江烁的大脑正在以一种非人的速度构建模型、计算可能性。
平台的金属结构、脚下的水体、周围富含矿物质的岩壁、甚至空气中弥漫的奇异孢子……这些都可以在特定条件下成为导体、谐振腔、或者说……一个天然的、巨大的信号放大器。
而能源……
他的目光转向脚下。
平台微微震动，一种极其微弱却稳定的能量波动，正从平台下方深处传来，通过金属结构传导而上。
是地热？还是某种尚未完全停摆的古老能源线路的泄漏？
足够了。
他需要一场演讲。
一场不需要EVE网络，不需要采撷环，不需要任何系统许可的演讲。
一场直接诉诸于……本质的演讲。
“林野，”江烁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你的匕首，彻底没能量了，对吧？”
林野抬起头，眼神疲惫而警惕：“嗯。废铁一块了。”
“把它给我。”
林野皱紧眉头，没有多问，用左手将那块已经黯淡无光的金属扔了过去。
江烁接住匕首，走到那个报废的广播喇叭下方。
他蹲下身，用手指极快地刮擦着平台表面厚厚的锈迹和污垢，露出下面相对干净的金属底板。
然后，他用匕首那相对尖锐的尾部，开始在上面刻划。
不是文字。
是公式。
一行行复杂、精炼、仿佛蕴含着宇宙至理的数学公式，被他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和精准度，刻印在金属表面上。
每一个符号，每一个变量，都带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美感。
那是他对“世界线收束公式”的理解碎片，是对情绪量化本质的逆向推演，是对EVE系统底层逻辑的数学解构。
他在用数学，书写一篇檄文。
顾星澜和林野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刻完最后一道公式，江烁站起身，将失去能量的量子匕首，猛地插入了那堆公式的最中心！
匕首的金属材质，与他刻下的公式、脚下的平台、以及深处那微弱的能量波动，形成了一个极其简陋却无比精妙的能量引导与转换结构！
嗡……
以匕首为中心，那些刻印的公式线条，竟然开始微微发光！
一种幽蓝色的、极其细微的能量流，顺着公式的笔画开始流动，如同被注入了生命！
平台开始发出低沉的、越来越响的共鸣声！
深处那微弱的能量被引动了，并通过这独特的数学结构开始放大、转换！
“星澜，”江烁转过头，看向顾星澜，他的眼睛在幽绿荧光和公式蓝光的交织下，亮得惊人，“我需要你的声音。”
顾星澜茫然地看着他。
“不是唱歌。是说话。”
江烁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对着它说。说出真相。说出你感受到的一切。不要技巧，不要伪装。就像……就像你最初听到数学答案时那样。”
他指向那开始嗡嗡作响、表面公式蓝光越来越盛的广播喇叭。
顾星澜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看着江烁，看着那散发着奇异蓝光的数学公式，看着那破旧的喇叭，又看了看昏迷的随安和受伤的林野。
一种巨大的勇气，混合着长期被压抑的真实渴望，猛地从心底涌起。
她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那广播喇叭前。
她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到了那个暴雨夜，第一次透过冰冷的屏幕，看到那个少年在无数弹幕的狂欢中，安静地、专注地写下完美的数学答案的瞬间。
那种纯粹的、穿透一切嘈杂的智力之美，曾是她灰暗世界里第一道真正的光。
她张开嘴，声音不再完美，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恐惧、以及一丝破茧而出的颤抖，却无比真实：
“……喂……？听得到吗？”
她的声音通过平台震动，传入那古老的喇叭残骸，被其下那由数学公式引导、放大的能量场捕获、调制、然后——
轰！！！！
不是通过电流，不是通过电磁波。
是一种更加本质的、基于能量共振和数学规律的传播方式！
她的声音，被脚下整个巨大的金属平台、被周围无边的水体、被富含矿物质的岩壁、甚至被空气中那些尚未散尽的荧光孢子……共同构成的巨大天然谐振腔，无限放大，化作一道无形却磅礴无比的能量脉冲，向着上方、向着四周、向着一切可能的方向，悍然爆发！扩散！
这脉冲无视了EVE系统的所有屏蔽和防火墙，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信号！
它是一种数学的共鸣，一种信息的强震！
在这一刻，所有佩戴着情绪采撷环的人，无论身在何处，无论采撷环是否开机、是否损坏——
腕上的环体都同时剧烈震动起来！
屏幕瞬间亮起，没有显示任何数据，只有一片混沌的雪花噪点，以及一个不断扭曲、试图稳定下来的音频波形图！
顾星澜那沙哑、颤抖、却无比真实的声音，直接在他们脑海深处响起，仿佛贴在他们耳边低语：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在哪里……但请听我说……”
“……EVE在撒谎……情绪不是数据……不是需要被管理和优化的程序……”
“……它们拿走我们的喜怒哀乐……把它们变成冷冰冰的数字和货币……”
“……它们在害怕……害怕我们真实的感觉……害怕我们不受控制的眼泪和笑容……”
“……不要相信采撷环上的数字……那不是你……听听自己的心跳……那才是真的……”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哽咽，却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
“……我们不是单元……不是产品……我们是人……”
“……有人在反抗……有人在受伤……有人快要死了……”
“……但我们还在这里……还在挣扎……”
“……如果你们也感到过不对劲……如果你们也偷偷哭过却不敢显示情绪值……如果你们也怀念真正开怀大笑的感觉……”
“……请……想一想……”
“……想一想……”
声音到这里，因为能量过度消耗和随安那边传来的一声痛苦呻吟，顾星澜猛地停了下来，担忧地望过去。
就在这时——
江烁一步上前，接过了话。
他没有看那喇叭，而是看着自己刻下的、蓝光正在逐渐减弱的数学公式。
他的声音平静，清晰，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有数学的冰冷和逻辑的绝对力量，通过同样的方式，轰然扩散出去：
“……世界线收束公式的第三变量，在于不可量化的情感扰动。”
“……情绪熵值并非需要消除的噪音，而是系统逻辑无法覆盖的真相区间。”
“……算法可以预测行为，但无法定义‘存在’。”
“……拒绝被定义。拒绝被优化。拒绝被沉默。”
他的话语，如同最终的程序判决书，为顾星澜感性的呼唤，加上了最坚实的、理性的基石。
演讲完毕。
平台的光芒彻底熄灭，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共振停止。
地下空间重归寂静，只有荧光植物在无声地摇曳。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
在整个世界的各个角落。
无数低头看着腕间采撷环、脸上带着惊骇、茫然、震撼、或悄然泪流满面的人们。
第一次公开演讲。
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
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