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几拨紧急公务,已近午时。陆铮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这才想起从昨夜至今,只用了些粥点和月饼。他揉了揉太阳穴,吩咐道:“传饭吧。”
简单的午膳送到签押房。只是一碗米饭,两样清淡小菜,一碗汤。他吃得很快,但动作依旧不失仪态。
吃饭时,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开始落叶的梧桐树上,微微有些出神。昨夜庭院中清冷的月光、苏婉清温婉的侧脸、以及那桂花月饼的清甜滋味,似乎短暂地浮现了一下,驱散了些许公务带来的沉闷。
但这种走神极其短暂,他很快便收回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的食物和接下来的事务。
下午,陆铮需入宫向皇帝简要汇报秋闱筹备监控情况以及各地“听风”送来的民生舆情(略去了赵靖安的最新情况,时机未到)。
崇祯皇帝看起来心情尚可,或许是因为中秋刚过,也或许是晋商案抄没的资产暂时缓解了部分压力。
崇祯听了陆铮的汇报,勉励了几句“厂卫用心,朕心甚慰”,但随即又习惯性地问起:“各地税银解送可还顺利?可有地方官从中作梗?”
陆铮心中暗叹,皇帝对钱的执念,几乎成了心病。陆铮只能谨慎回答:“臣已令‘听风’留意,暂无重大情弊上报。然各地灾情不一,百姓完税确有艰难,还需户部统筹。”
皇帝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挥挥手让陆铮退下。
走出乾清宫,陆铮的心情并不轻松。皇帝对“快钱”的渴望,与他深知根治痼疾需慢慢调理的现实,形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
陆铮预感,类似晋商案这样的事情,未来可能还会被推着去做,而这并非他所愿。
返回锦衣卫衙门,已是傍晚。沈炼再次送来密报:跟踪那小厮的人回报,小厮最终进入了一家看似普通的笔墨店,而这家店,经查,背后东家与宫中某位颇有势力的太监的干儿子有所关联。
线索似乎指向了更深处的地下利益网络,甚至可能牵涉内廷。
陆铮看着密报,沉默良久。怒火在胸中慢慢积聚,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厌恶感——这些蛀虫,仿佛永远也清除不完,刚刚打掉一批,新的又会在更阴暗的角落滋生出来,甚至手段更加隐蔽。
但陆铮很快压下了这股情绪。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陆铮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却也预示着白昼的终结。
“继续监控,所有线索,一追到底。但范围要严格控制,仅限于‘辨骨’核心人员知晓。”陆铮最终下达了指令,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冰冷,“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准动任何人。我要看看,这条线,最终能通到哪里。”
这是一步险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定力。但他必须知道,腐蚀帝国的脓疮,到底有多深。
暮鼓响起时,陆铮才离开衙门。马车驶在渐趋安静的街道上,他靠在车厢壁,闭上眼,任由疲惫感席卷而来。
一整日的操劳、决策的压力、以及对未来局势的隐忧,都化作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回到陆宅,推开那扇黑漆木门,庭院里温暖的灯光和熟悉的宁静气息扑面而来。苏婉清迎上前,依旧温柔娴静,仿佛昨夜和今日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回来了。”她轻声说,接过他的官帽。
“嗯。”陆铮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餐桌上已摆好几样他平日偏爱的清淡菜肴。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用餐。苏婉清也没有多问,只是不时为他布菜。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陆铮才能稍稍卸下那身冰冷坚硬的铠甲,允许一丝真实的倦色爬上眉梢。
陆铮的喜怒哀乐,大多被深深地压抑在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具之下,唯有在这最私密的空间里,对着最信任的人,才会极其吝啬地流露出一丝半缕。
帝国的黄昏漫长,斗争永无止息。但至少,在这片刻的灯火可亲处,他还能汲取到一丝坚持下去的暖意和力量。明日,又将是一场新的战斗。
……
澄清坊那处宅邸,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虽未再激起更大的涟漪,却在北镇抚司内部引发了一场无声而高效的狩猎。陆铮的指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沈炼调动了最精干的“辨骨”力量,如同织网般,将那宅邸、赵靖安府邸、钱御史宅邸、乃至那家看似不起眼的笔墨店,都置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监控之下。
他们记录着每一个进出人员的样貌、时间、携带物品;他们窃听着隔着墙壁的模糊低语(虽难以听清全部,但关键词语足以令人警惕);他们甚至设法获取了宅邸和笔墨店倾倒的垃圾,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信息如同细流,源源不断汇入北镇抚司签押房。陆铮每日花大量时间研读这些枯燥的监控记录,试图从中找出规律和破绽。
陆铮发现,赵靖安自中秋夜后,再未亲自前往那处宅邸,但其府中管家与宅邸小厮的接触却变得频繁起来,多是夜间,且传递的都是密封的信函。
那家笔墨店,生意清淡,却常有衣着体面、不像寻常书生的人出入,停留时间不长。
钱御史则依旧按时到都察院点卯,表现得一切如常,但其下朝后,去往同僚值房“闲聊”的次数似乎略有增加。
这一切都表明,对方并未松懈,反而更加警惕,活动也转入更深的地下。对手很老练。
这一日,大学士吴宗达于文渊阁“偶遇”前来呈送公文的路铮。
“陆指挥使近日辛劳。”吴宗达笑容可掬,语气温和,“晋商一案,雷厉风行,震慑宵小,朝野为之肃然。陛下亦多次褒奖。”
“分内之事,不敢言劳。”陆铮躬身应答,语气平淡。
“嗯。”吴宗达捻须点头,似是不经意地提起,“然老夫听闻,近日衙署似仍在深究此案余波?甚至…牵扯都察院官员?
陆大人,办案固然需精益求精,然亦需懂得适可而止。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若引得朝堂人人自危,非国家之福。”
话语看似劝诫,实为敲打和试探。吴宗达显然通过某种渠道,隐约察觉到了北镇抚司对钱御史的关注。
陆铮面色不变:“阁老教诲的是。锦衣卫一切行事,皆依律依法,只为厘清案情,绝无牵连无辜之意。至于都察院…想必是些正常公务往来,下官并未听闻有何异常。”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挡了回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吴宗达深深看了他一眼,呵呵一笑:“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陆指挥使心中有数便好。”说罢,转身离去。
陆铮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微冷。吴宗达的“关切”,恰恰印证了这条线的价值。阻力已经开始显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