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外那场惨烈无比的反击,如同垂死巨兽的最后咆哮,虽未能撕碎猎手,却也令其胆寒,崩断了数颗獠牙。
硝烟与血腥味混杂,沉甸甸地压在京城上空,连日不散。
城墙之下,尸骸堆积如山,有八旗精锐的,也有大明将士和广西狼兵的,彼此纠缠,难分敌我,共同诉说着这场战役的酷烈。
皇太极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虽未伤及根本,但一支重要的护卫力量和大量攻城器械的损失,尤其是士气上遭受的挫败,让这位雄主的面色阴沉如水。
各旗贝勒、额真汇报着伤亡数字,帐内一片压抑的沉默。
持续的攻城战、神出鬼没的袭扰、以及那支突然出现、悍不畏死的广西狼兵,都让这些骄傲的征服者感到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粮草补给线漫长,军中疫病开始冒头,久攻不克的阴影悄然蔓延。
“明日,再攻!”皇太极的声音冰冷,斩钉截铁,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绝对自信,“不惜代价,必须拿下此城!”
然而,就在清军舔舐伤口,准备发动下一轮更疯狂进攻的前夜,新的变数再次出现。
东南方向,尘头大起!并非清军的援兵,而是数支打着不同旗号、衣衫褴褛却杀气腾腾的明军!
有从山东沿海绕道而来的登莱水师陆营,有从河南溃围而出的散兵游勇,甚至还有一支来自遥远云南、由土司率领的、善使象兵和毒弩的奇特兵马!
他们如同涓涓细流,在帝国崩塌的洪流中逆势而上,竟奇迹般地汇聚到了京师外围!
这些援兵数量不算太多,总计或许不过万余人,且大多疲惫不堪。但他们的到来,象征意义巨大!
它告诉城内苦苦支撑的守军和城外志在必得的清军:大明,还未彻底死去!仍有忠勇之士,在向这座孤城汇聚!
城头之上,已经几乎油尽灯枯的守军,看到远处那影影绰绰的援军旗帜,发出了微弱却真挚的欢呼。
已经能勉强下床的卢象升,被亲兵搀扶着登上城楼,望见这一幕,老泪纵横。孙传庭在病榻上得知消息,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只能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陆铮站在德胜门的废墟上,血污凝结在他的飞鱼服上,如同暗红色的铠甲。他看着远处的烟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希望吗?或许是。但更多的是沉重。这点援兵,于大局而言,仍是杯水车薪。他们的到来,或许只会让最终的结局,更加惨烈。
陆铮立刻做出部署:派出死士,趁夜缒城而下,与这些援军取得联系,告知他们清军布防的薄弱环节。
指令他们不必强攻硬打,而是化整为零,不断袭扰清军漫长的围城线和补给线,尤其是劫掠其粮道!
他要让皇太极的后方,也不得安宁!
接下来的日子,战场态势变得极其诡异而残酷。
北京城依旧处于重重围困之中,清军的主力攻城一天猛过一天。守军凭借着残垣断壁和最后的气力,进行着绝望而顽强的抵抗。
每一天,城墙都在颤抖,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胡小栓所在的那个锐士营,已经打光了建制,他本人也身负数创,被抬下城墙时,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截断矛。
而在广阔的外围,那些新到的援军,如同附骨之疽,开始发挥作用。登莱兵熟悉水性,夜间乘小舟袭击清军沿运河设置的粮草转运点;
云南土司兵利用丛林和毒弩,伏击清军的巡逻队和传令兵;河南溃兵则发挥其“流寇”特长,四处放火制造恐慌。
虽然每次战果不大,但积少成多,更重要的是,这种无休止的骚扰,极大地牵制了清军的精力,加剧了其后勤压力和心理焦虑。
皇太极不胜其烦,不得不分出更多兵力去清剿这些“苍蝇”,导致正面攻城的力度时强时弱。
前线清军将士也因日夜警惕、后勤不稳而怨声渐起。
战争,变成了消耗意志和耐力的磨盘。双方都在流血,都在煎熬。
大明十几万大军打到如今,京城内外能战之兵合在一起,已不足三四万,且个个伤痕累累,饥寒交迫。
而后金八旗,同样伤亡惨重,其起家之本——那些经验丰富的马甲、步甲兵,损失尤其难以补充,军中开始大量充斥新附的蒙古兵和汉军,战斗力有所下降。
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消耗战。北京城如同一座巨大的熔炉,吞噬着双方最后的力量。
这一日,天色异常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雪。清军的攻势似乎减弱了,城头难得的有了片刻喘息。
陆铮拖着疲惫的身躯,巡视着伤痕累累的城墙。他走过每一个垛口,拍一拍那些倚着墙根、眼神空洞的士兵的肩膀,尽管他自己也几乎到了极限。
在城楼一角,他遇到了被亲兵搀扶着的卢象升。卢象升胸口的伤依旧狰狞,脸色蜡黄,但眼神却依旧锐利。
“建斗,感觉如何?”
“还…还死不了。”卢象升咳嗽着,望着城外连绵的清军营帐,“鞑子…也快撑不住了吧?”
陆铮沉默片刻,缓缓道:“他们死人,我们也在死人。就看谁,先流尽最后一滴血。”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那片被战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土地,久久无言。
在这片焦土之上,最后的战士们,依旧在为了一个早已模糊的信念,进行着无声的、绝望的坚持。
结局似乎早已注定,但过程,却因这坚持而显得格外沉重,格外悲壮。
寒风卷着雪沫,开始零星飘落。仿佛苍天,也要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悲剧,撒下最后的纸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