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江雾掠过采石矶,将崖壁上未干的血渍洇成暗红的云。常遇春站在临时搭起的望台上,望着脚下奔腾东去的长江,甲胄上的冰裂纹还沾着昨日的血痂。他抬手抹去额角的汗,指腹触到一道新添的疤痕——那是元军的铁枪擦过时留下的印记,此刻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发烫。
三天前,这里还是杀声震野的修罗场。当他提着戈矛踩着浮尸登上北岸时,江水是黑的,天空是红的,元军的将旗在乱箭中摇摇欲坠。如今硝烟散尽,只有江风卷着断戟残垣的气息,在空荡的滩涂上打着旋儿。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见是朱元璋身边的亲卫,便整了整衣襟,跟着那人往大营走去。
主营帐外的空地上,新搭起的木台还带着松脂的清香。士兵们正七手八脚地将缴获的甲胄、兵器往台上搬,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铜盔铁甲上跳着细碎的光。几个伤兵拄着木杖经过,见了常遇春都直起身子行礼,他抬手一一还礼,目光扫过他们缠着布条的伤口,喉结轻轻动了动。
“常先锋!”一个断了左臂的小兵咧开缺了门牙的嘴,“俺这辈子都忘不了您跳上敌船那下!跟天神似的!”
常遇春扯了扯嘴角,想说些什么,却被亲卫催促着进了大帐。帐内已经站满了人,三十余盏牛油灯把空气烤得燥热,混杂着汗水、皮革和草药的味道。将领们大多穿着半旧的铠甲,有的人肩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见他进来,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有热络,有审视,也有藏在眉梢的冷意。
朱元璋坐在正中的帅椅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蟒纹袍衬得他脸色格外沉静。他手里转着枚玉扳指,见常遇春进来,微微颔首:“遇春来了?先坐。”
帐内的木凳早就被老将们占了大半,靠后的几个空位上积着薄尘。常遇春刚要往那边走,斜刺里伸过一只手按住他的胳膊——是徐达。这位素来沉稳的将军朝他挤了挤眼,往自己身边挪了挪,腾出半张凳子:“来,挤挤。”
常遇春刚坐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两声轻嗤。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郭天叙的人——那些跟着郭子兴起事的旧部,看他总像看块没打磨的石头。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刀柄上还留着昨日砍翻元军百户时崩出的缺口,这让他心里踏实了些。
“诸位兄弟,”朱元璋把玉扳指往桌上一拍,帐内顿时静了,“采石矶这仗,咱们胜了!”
话音刚落,帐内便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有人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油灯都晃了晃。朱元璋抬手往下按了按,目光扫过众人:“元军号称十万,咱们满打满算才三万,能把这江防啃下来,靠的不是运气,是弟兄们的血!”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今日,咱们就论功行赏!”
帐内的空气一下子绷紧了。几个脸上带伤的将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常遇春能感觉到徐达的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像是在给他鼓劲。
“先说冲锋陷阵的。”朱元璋从案上拿起一卷竹简,“俞通海率水师凿穿敌阵,烧毁元军战船十七艘,功不可没——升秦淮翼元帅,赏银五十两,绸缎十匹!”
俞通海是个精瘦的汉子,闻言立刻起身抱拳,声音里带着激动的颤音:“谢主公!末将必效死力!”
“赵德胜率部死守南岸渡口,挡住元军三次反扑,保住咱们的退路——升管军总管,赏银三十两!”
“郭英……”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帐内不时响起道贺声。常遇春看着那些领赏的将领,想起他们在战场上的模样:俞通海光着膀子站在船头,手里的火把映红了半边天;赵德胜的甲胄被箭射得像筛子,却始终没退后半步。他忽然觉得喉咙发干,端起桌上的凉茶猛灌了一口。
“接下来,”朱元璋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像是鹰隼盯住了猎物,“要说这头功——”
帐内瞬间鸦雀无声,连油灯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常遇春看见郭天叙身边的陈兆先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常遇春!”
他猛地站起身,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当日率十二骑踏破元军水寨,亲手斩杀元军先锋吕珍,又率军逆流而上,凿沉敌舰旗舰,硬生生在北岸撕开缺口。”朱元璋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个字都像砸在铁板上,“若非你这一冲,咱们至少还要多死三千弟兄——这头功,你受得起!”
常遇春躬身抱拳,甲胄压得他肩膀微微发沉:“主公谬赞。末将不过是按主公部署行事,况且冲锋之时,无数弟兄殒命在前,末将不敢独居首功。”
“嘿,你这汉子!”朱元璋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功劳就是功劳,推什么?本王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
他拿起一支令箭往案上一拍:“从今日起,常遇春升为千户,统领本部兵马,另赏黄金百两,锦袍一袭!”
帐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道贺。徐达在他背后重重拍了一把,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常遇春刚要道谢,却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声冷哼。
“哼,不过是凭着一股子蛮劲罢了。”
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帐内的热络。常遇春循声望去,见是陈兆先——这位当年在濠州就跟着郭子兴的老将,此刻正端着茶杯,眼神斜斜地瞥着地面,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他身边的张天佑跟着嗤笑:“可不是嘛,绿林子里的手段,运气好撞上了罢了。真要论排兵布阵,怕是连兵书都认不全。”
这话像根针,一下子扎破了帐内的喜庆。几个郭子兴旧部纷纷点头,目光里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常遇春认得他们——当年他带着人投奔朱元璋时,这些人就斜着眼看他,说他是“山大王”,说他的弟兄是“乌合之众”。
徐达的脸色沉了下来,刚要开口,却被常遇春按住了手。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几个面露不忿的老将,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
“陈将军说的是。”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末将出身草莽,确实没读过多少兵书。”
陈兆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梗着脖子道:“知道就好——”
“但末将知道,”常遇春打断他,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上阵杀敌,靠的不是兵书,是敢把脑袋拴在腰上的狠劲!”
他往前走了两步,甲胄在地上拖出沉闷的声响:“陈将军当日在侧翼,被三个元兵追得丢了头盔,是末将的亲兵替你解的围——这事,你忘了?”
陈兆先的脸“腾”地红了,脖子粗了一圈:“你、你胡说!”
“张将军说末将不懂布阵,”常遇春又转向张天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家常,“昨日你部驻守的小山包,若不是末将提醒你留个后路,怕是此刻已经成了元军的俘虏营。”
张天佑张口结舌,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响的汉子,说起话来竟如此锋利。朱元璋端着茶杯,眼皮都没抬,嘴角却悄悄向上弯了弯。
常遇春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那几个低着头的老将身上:“诸位都是随主公起事的元老,末将敬重你们的资历。但战场之上,只论生死,不论出身。今日这千户之位,是末将和弟兄们用命换来的——谁要是不服,大可来日战场上见真章!”
说完,他转身面向朱元璋,再次躬身:“主公,末将领赏。”
朱元璋哈哈大笑,将那袭锦袍扔给他:“好一个常遇春!这性子,本王喜欢!”
锦袍落在常遇春怀里,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他抬头时,正好对上朱元璋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丝毫不满,只有赞许和……一丝他读不懂的期许。
散帐时,徐达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嘴里不停念叨:“你这性子,真是……不过说得好!那些老顽固就是欠怼!”
常遇春低头摸着锦袍上的金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陈兆先。这位老将脸还红着,手里攥着个酒葫芦,支支吾吾道:“常、常千户……方才是我失言了。”
常遇春挑了挑眉。
“这葫芦酒……是我藏了三年的女儿红。”陈兆先把葫芦往他手里塞,“你、你拿去尝尝。”
常遇春接过酒葫芦,入手沉甸甸的。他拔开塞子闻了闻,醇厚的酒香立刻漫了出来。
“多谢陈将军。”他把葫芦揣进怀里,“改日有空,末将请您喝酒。”
陈兆先愣了愣,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黄牙:“好!好!”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营帐前的空地上。常遇春望着远处操练的士兵,他们的喊杀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热血。他忽然想起刚投奔朱元璋时,这人拍着他的肩膀说:“遇春,咱们不做乱世的草寇,要做治世的英雄。”
那时他不懂什么叫英雄,只知道跟着这个人,能让弟兄们有口饭吃,能让那些欺负百姓的元兵付出血的代价。可现在,当他握着这袭锦袍,看着身边这些或敬佩或不服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英雄不是天生的,是一仗一仗打出来的,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就像这采石矶的崖壁,任江水冲刷,任炮火轰击,终究会在历史上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握紧怀里的酒葫芦,转身往自己的营帐走去。江风再次吹来,带着江水的潮气,也带着新生的希望。远处的长江依旧奔腾不息,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道理:真正的强者,从不需要向谁证明——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