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草原的信使。
它从遥远的北方而来,越过被烈火焚为焦土的应昌城,裹挟着灰烬与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一路向南,最终抵达了这片名为柳河川的丰饶之地。然而,当它拂过那片连绵如黑色浪潮的军营时,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过滤、净化,只剩下清爽的草木芬芳与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常遇春就站在营地旁的一座缓坡之上,任由这带着胜利余温的风,吹动他玄色披风的下摆。他的身姿如一杆插入地心的标枪,挺拔、沉静,即便是在休整的时刻,也透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凌厉。这便是常遇春,大明王朝最锋利的一把战刀,一把刚刚饮饱了敌人鲜血,却依旧渴望着更多战斗的刀。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脚下这片生机勃勃的营地。
大捷之后的景象,与战场上的修罗地狱,恍若两个世界。
应昌城头的厮杀声、金铁交鸣声、垂死者的哀嚎声,似乎还萦绕在耳畔。那座象征着北元最后尊严的城池,在他的铁蹄下化为齑粉。元主妥懽帖睦尔仓皇北逃,留下满城的珍宝、女人和溃不成军的败将。那一战,打得何其痛快!他麾下的五万精骑,如同从天而降的神兵,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蒙古人最后的骄傲踩得粉碎。
胜利的喜悦,此刻正以一种最朴素、最热烈的方式,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里发酵、升腾。
一缕缕炊烟,像是无数条灰白色的游龙,从成千上万个帐篷的顶端袅袅升起,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交织成一片温柔的云霭。空气中,弥漫着烤全羊的焦香、新酿马奶酒的醇厚,还有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奇异味道。这是属于士兵们的味道,是劫后余生的味道,是活着的味道。
他看到,一群刚从河里洗完澡的年轻士兵,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他们互相追逐打闹,将冰凉的河水泼洒在彼此身上,爽朗的笑声传出老远。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兵,此刻正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给一匹受伤的战马剔除腐肉,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跟老伙计诉说心事。不远处的空地上,几个百夫长正围坐一圈,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沙盘,激烈地复盘着应昌之战的每一个细节,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又为某个精妙的配合抚掌大笑。
这一切,都让常遇春紧绷了数月的心弦,有了一丝难得的松弛。
他知道,士兵们需要这样的放松。他们是人,不是机器。他们有父母妻儿,有喜怒哀乐。他们用生命和鲜血为他换来了这场辉煌的胜利,他理应让他们享受这片刻的安宁。这片刻的安宁,是他们应得的奖赏,也是他作为主帅,对他们最深沉的体恤。
然而,这份安宁,于他而言,却更像是一剂烈性麻药。它能暂时麻痹肉体的疲惫,却无法让他那颗时刻都在思考、都在谋划的大脑,有片刻的停歇。
他的视线越过喧闹的营地,投向了更远处的北方。
那里,是无垠的漠北草原,苍茫、辽阔,充满了未知与危险。
扩廓帖木儿,那个被朱元璋称为“天下奇男子”的蒙古名将,他的主力尚在。就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虽然暂时蛰伏,但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一定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自己。草原上那些桀骜不驯的蒙古部落,如同散落的星辰,看似各自为政,但只要扩廓帖木儿一声令下,它们便能迅速汇聚成一股足以吞噬一切的洪流。
捣毁应昌,只是斩断了北元伸向南方的爪牙,但它的心脏,依旧在有力地跳动着。
“常十万……”他低声呢喃着自己的绰号,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世人皆称他为“常十万”,说他率十万之众便可横行天下。这既是赞誉,也是枷锁。它意味着,他只能胜,不能败;只能进,不能退。他身后,是刚刚建立的大明王朝,是南京城里那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是万千黎民的期盼。他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将军,风大,您该回帐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他的亲兵统领,周德。一个跟了他十多年的老兵,沉默寡言,却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递上一件披风,或是一碗热汤。
常遇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德走上前,将一件厚实的貂裘披风,轻轻搭在常遇春的肩上。“将军,您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从早上到现在,您就喝了一小碗米粥。”
“睡不着。”常遇春的声音有些沙哑,“一闭上眼,就是应昌城下的火光。”
“那是胜利的火光,将军。”周德说道,“弟兄们都在说,跟着将军打仗,心里踏实。”
常遇春缓缓转过身,看着周德那张被风霜刻画得沟壑纵横的脸。这张脸上,有忠诚,有敬佩,还有一种家人般的关切。
“老周,你说,扩廓帖木儿现在在哪儿?”他忽然问道。
周德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斥候回报,他的主力在往西边的和林方向移动,似乎是想重整旗鼓。但……属下总觉得,这太顺利了。扩廓帖木儿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人。”
“是啊,”常遇春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不是。他更像一条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你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从哪个方向,给你致命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草原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却驱不散心头那股隐忧。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瞬间恢复了主帅的威严与果决。
“将军请讲!”
“全军休整七日!这七天,让弟兄们吃好,喝好,睡好!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马军司的人给我听好了,所有战马,必须用最好的草料,每天都要刷洗、按摩,掉膘超过一成的,司官给我提头来见!还有,斥候营给我撒出去,像一张网一样,向北三百里,向西五百里,任何风吹草动,我都要在第一时间知道!记住,一只苍蝇飞进我的防区,我都要知道它是公是母!”
“是!”周德的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他喜欢的,就是这个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常将军。
周德领命而去,常遇春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他知道,休整不是目的,而是为了下一次更猛烈的出击。他的野心,在应昌的烈火中,被彻底点燃了。他想,或许,他可以一鼓作气,将整个漠南草原,都划入大明的版图。他要让这片土地,成为大明王朝永不陷落的北方屏障。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热血沸腾。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中军大帐。
那是一座比普通营帐大了三倍的牛皮大帐,门口站着两排披坚执锐的亲卫,肃穆而威严。当他走近时,亲卫们齐刷刷地举起长戟,行以军礼。
常遇春微微颔首,掀开厚重的门帘,走了进去。
帐内,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墨水和一种淡淡的药草味。与外界的喧嚣不同,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张巨大的军事沙盘占据了营帐的中心,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旗帜,标注着大明与北元的兵力部署。沙盘旁的案几上,堆满了如山的卷宗和地图。
这里,就是他的世界。一个由刀剑、谋略和天下大势构成的世界。
他走到案几前,习惯性地拿起一支朱笔,俯身在地图上。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节因为常年握持兵刃而显得有些粗大。这双手,既能挽三百斤的强弓,也能在地图上画出最精妙的进军路线。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从应昌,到开平,再到更北边的和林。他在计算,在推演。扩廓帖木儿会从哪里来?蒙古诸部会作何反应?自己的粮草能支撑多久?战马的恢复速度如何?
无数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盘旋、碰撞,最终汇集成一个个清晰的作战方案。
他沉浸在这种纯粹的智力博弈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地向他袭来。
眼前的地图和沙盘,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晃动。那些朱红色的箭头和蓝色的标记,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起了诡异的舞蹈。
“嗯……”
常遇春闷哼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扶住了桌案。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四肢也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
“将军,您怎么了?”
一直守在帐口的亲兵小李子,听到声音,立刻跑了过来。他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是去年从家乡新募的兵,因为机灵懂事,被选到了常遇春身边。
常遇春摆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但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靠着桌案,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将军!您是不是病了?”小李子吓得脸都白了,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扶常遇春。
“滚开!”常遇春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不喜欢在人前示弱,尤其是在自己的士兵面前。这是他作为主帅的尊严,也是他内心深处最后的骄傲。
小李子被他的气势吓得一哆嗦,不敢再上前,只是急得团团转。
眩晕感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常遇春感觉眼前的世界终于稳定了下来。他直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的不适都排出去。
“我没事。”他声音沙哑地对小李子说,“就是……有点累了。”
“将军,您都三天没合眼了!”小李子带着哭腔说道,“从应昌城下撤军,您就没歇过。您看看您,眼睛都熬红了。军医说,您这是风邪入体,再这么下去,身子会垮的!”
常遇春瞥了他一眼,这个少年兵的担忧,是那么真切,那么不含杂质。他心中那块最坚硬的地方,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一些:“知道了。去给我端碗热汤来,要浓的。”
“是!”小李子如蒙大赦,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常遇春重新坐回案几前,用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只当是连日征战,心力交瘁所致。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着绝对的自信。这点小毛病,睡一觉,喝碗热汤,也就过去了。
他从未想过,死亡,会以一种如此悄无声息的方式,向他靠近。
很快,小李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回来了。汤是用鹿骨熬的,上面还飘着几粒红色的枸杞,香气扑鼻。
“将军,快趁热喝。”
常遇春接过汤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让他感到一丝慰藉。他不再犹豫,端起碗,一饮而尽。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咙滑入胃里,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驱散了刚才那阵不适带来的寒意。
“嗯,不错。”他赞了一句,将空碗递还给小李子。
“将军要是喜欢,奴婢天天给您熬。”小李子高兴地说道。
“就你话多。”常遇春瞪了他一眼,但嘴角却微微上扬。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但这一次,他的注意力却有些难以集中。刚才那阵眩晕,似乎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一丝后遗症。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精神上的,而是源自身体深处的,一种被掏空了的虚弱感。
他站起身,走到营帐的另一侧。那里,挂着一副他亲手绘制的《大明北疆全图》。这副地图,比朝廷颁发的任何舆图都要详细,上面不仅有山川河流、城池关隘,还有许多他用朱笔标注的小字,记录着各地的风土人情、物产资源,甚至是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小道。
这是他的心血,也是他野心的蓝图。
他的手指,从应昌的位置,缓缓向北移动,划过茫茫戈壁,最终停在了和林的位置。
和林,蒙古帝国的故都,北元政权的核心。只要拿下和林,就等于彻底斩断了北元的龙脉。
“扩廓帖木儿……你一定会在那里等我。”他喃喃自语。
他的眼中,再次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是对胜利的渴望,是对建功立业的执着,也是作为一个军人,最纯粹的荣誉感。
他甚至开始想象,当他率领大明铁骑,踏平和林城的那一刻,南京城里的朱元璋,会是怎样的表情?是龙颜大悦,还是会对他产生一丝忌惮?
他想起了朱元璋。那个和他一起从濠州城里走出来的布衣兄弟。如今,一个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开国元勋。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变得微妙而复杂。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句古话,像一根针,轻轻地刺了一下他的心。
他不怕死,沙场之上,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怕的是,自己拼死换来的太平盛世,却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怕的是,自己这把为朱元璋打江山的刀,最终会被他亲手折断。
所以,他不能停。他必须不断地战斗,不断地建立新的功勋。只有让自己始终处于“有用”的状态,他才能保住自己,保住他麾下这十万弟兄的荣华富贵。
这,或许才是他内心深处,那永不熄灭的战意,最真实的来源。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复杂的思绪强行压下。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打败扩廓帖木儿,是彻底平定北疆。
他转身,准备回到沙盘前,继续推演军情。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股该死的眩晕感,再次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凶险。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和色彩。他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身体在不断地向下坠落,坠落……
“将军!”
小李子惊恐的尖叫声,听起来是那么遥远。
常遇春想喊,想告诉他自己没事,但他发现自己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砰”的一声闷响,他那如山岳般伟岸的身躯,重重地倒在了冰冷的地毯上。
手中的朱笔,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滚到了沙盘旁。那鲜红的笔尖,在代表大明军队的蓝色旗帜上,划下了一道刺眼而突兀的红痕。
那道红痕,像一道不祥的裂痕,横亘在地图之上,也横亢在了大明王朝的北疆之上。
帐外的风,似乎也变得凄厉起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一位即将陨落的将星,奏响悲凉的挽歌。
营地里,士兵们的欢声笑语依旧。他们不知道,就在这片刻之间,他们的“战神”,他们的主心骨,已经倒下了。
一场足以改变大明国运的致命危机,已经悄然降临。而此刻,除了那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少年亲兵,无人知晓。
柳河川的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