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玻璃穹顶将午后阳光折射成破碎的彩虹。
陆沉站在光斑交界处,看着主编的灰西装消失在旋转门后。
合同草案被对折塞回文件袋,纸缘硌着掌心,留下浅浅的印痕。
“陆沉。”
李若雨的声音从古籍区传来,月白色裙摆扫过橡木地板。
她没问结果,只将冰美式贴在他手腕内侧。
咖啡杯壁的水珠滚落,在地面洇开深色圆点。
他忽然抓住她欲抽回的手,指尖冰凉:
“他们想改掉星轨的设定。”
“先离开这里。”
她反手扣住他手指,牵引着穿过书架迷宫。
《异世界的青春》打印稿在她帆布包里发出纸张摩擦的细响,像被困的蝶。
深城湾的海风裹着咸腥扑来时,陆沉正盯着观光车上的彩虹涂装发呆。
这辆观光车已有年头,漆色在烈日下微微褪色,却依然保持着欢快的色调,与海岸线的蓝形成鲜明对比。
车身上绘着浪花、海鸥和太阳的图案,车轮外侧还装饰着贝壳状的金属片,随着车辆行进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李若雨往投币孔塞进两枚硬币,车厢立即响起《海滨音诗》的电子音旋律。
这旋律简单却悦耳,带着几分复古的味道,让人想起八十年代的港城风情。
“小时候每次考砸,妈妈就带我来坐这个。”
她指向海岸线,发丝被风扬起。
“她说海浪能带走所有沮丧。”
陆沉默默点头,目光追随着她的手指方向。
深城湾的海岸线蜿蜒曲折,一侧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另一侧则是茂密的红树林和滩涂,保留着原始的自然风貌。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观在此处奇妙地融合,构成了深城湾独特的风景。
观光车缓缓启动,沿着海岸线公路前行。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的震动,仿佛与海浪拍岸的节奏相呼应。
车窗全部敞开,海风毫无阻碍地灌入车厢,带来海洋特有的咸腥气息,却也令人神清气爽。
路边蓝花楹正值花期,淡紫色的花朵如云如雾,随风飘落。
观光车碾过落花,碎瓣粘在车窗上,像泼洒的颜料,又像是被定格在玻璃上的紫色雪花。
陆沉伸出手指,轻轻触摸车窗上的花瓣,感受那细微的纹理。
“看那边。”
李若雨忽然指向海面。
顺她所指,陆沉看见一群海豚在远处海面上跃起又落下,划出优美的弧线。
阳光下,它们灰蓝色的皮肤闪着银光,与波光粼粼的海面融为一体。
“这是深城湾的幸运象征。”
李若雨轻声说。
“每次看到它们,我都会觉得,无论什么困难都能过去。”
陆沉凝视着那些自由嬉戏的海豚,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想起自己小说中写过的一段:
在星轨的尽头,有一种会唱歌的海豚,它们的歌声能治愈旅人疲惫的心灵。
观光车继续前行,经过一个小小的渔港。
几艘渔船停靠在码头,渔民们正在整理渔网,银色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海水的混合气味,却不令人讨厌,反而有种生活的真实感。
路边有卖海鲜的小摊,摊主们吆喝着,向来往的游客展示新鲜的海产。
螃蟹在篮子里张牙舞爪,各种鱼类在冰块上排列整齐。
贝类则被放在水盆里,时不时喷出细小的水柱。
李若雨忽然让司机停车,小跑着买了两串烤鱿鱼回来。
鱿鱼被烤得恰到好处,表面微焦,撒上了辣椒粉和孜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尝尝看,这是深城湾的特色小吃。”
她将一串递给陆沉,自己先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陆沉接过烤鱿鱼,小心地咬了一口。
鲜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带着海洋的味道和炭火的香气。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胃里空得发慌。
“怎么样?”
李若雨期待地看着他。
“很好。”
陆沉轻声说,又咬了一大口。
观光车再次启动,他们沿着海岸线继续前行。
李若雨讲述着童年时与母亲一起来深城湾的往事:
如何在海滩上捡贝壳,如何在退潮时寻找小螃蟹,如何在夕阳下堆沙堡......
陆沉静静听着,偶尔点头。
他的目光不时掠过海面,又回到李若雨的脸上。
他注意到当她回忆往事时,眼睛会微微发亮,嘴角会上扬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观光车经过一段特别美丽的海岸线,这里的沙滩格外洁白,海水呈现出由浅至深的蓝色层次。
几棵椰子树斜斜地生长在沙滩上,为游客提供着稀薄的阴凉。
一些人在海滩上玩耍:
孩子们堆着沙堡,情侣们手牵手漫步,冲浪者挑战着不大的海浪。
笑声和海浪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夏日图景。
陆沉忽然打开手机相机,对准她侧脸。
取景框里,她耳垂的珍珠耳钉与远处灯塔的光晕重叠。
“别拍。”
她伸手挡镜头,嘴角却弯着。
“眼睛还肿着。”
快门声惊飞了护栏上的白鹭。
他低头看屏幕:
照片里她挡镜头的指尖泛着粉,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海面,恰似他小说里写过的“碎钻铺就的星轨”。
红树林栈道漂浮在泻湖之上,木板的缝隙里嵌着贝壳碎片。
这条栈道蜿蜒曲折,穿过大片的红树林,仿佛一条漂浮在水面上的丝带。
红树植物的气根从枝干上垂落,插入泥滩中,形成一道道天然的门廊。
李若雨蹲下身,仔细查看木板的缝隙,很快撬出一枚紫口螺:
“看,像不像你写的那种会发光的魔法贝?”
他接过螺壳对着阳光,螺纹间果然有虹彩流转。
这枚螺壳不大,但形状完美,紫色的开口处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
陆沉想起自己在《星轨》中描写的魔法贝:
它们能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光芒,为迷路的旅人指引方向。
正要开口,她却突然拽他蹲下:
“别动,银眶鸻在你后面孵蛋。”
两只绒球般的雏鸟正从巢里探出头,喙瓣嫩黄如初绽的合欢。
鸟巢巧妙地隐藏在红树的气根之间,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母鸟警惕地站在不远处,发出轻微的警告声。
陆沉的西装下摆扫过木栈道,惊起细微的尘埃。
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新生命。
“它们不怕人。”
她举起手机连拍,镜头稳得像实验室里的显微仪。
“去年生态调查时我来过这儿,鸻鸟会把天敌引到红树林深处。”
快门声惊动了雏鸟,毛团跌跌撞撞跳进水中。
陆沉下意识伸手去捞,却被她拦住:
“让它们学游泳。你小说里写的。成长总要沾湿翅膀。”
他们静静观察了一会儿,直到雏鸟成功游到母鸟身边。
李若雨向陆沉解释红树林生态系统的重要性:
如何为无数生物提供栖息地,如何保护海岸线免受侵蚀,如何过滤污染物保持水质......
她的专业知识让陆沉惊讶。
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对自然有如此深入的了解。
“你看那里。”
李若雨指向一片红树的根部。
陆顺她所指看去,发现一群招潮蟹正在泥滩上活动。
它们举着大小不一的螯,有节奏地挥舞,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舞蹈。
一些螃蟹在泥地上挖洞,一些在寻找食物,还有一些在争夺地盘。
更远处,一只白鹭单腿站立,耐心等待着猎物出现。
它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面上,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镜像。
栈道蜿蜒深入红树林,周围的景色不断变化。
阳光透过红树茂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和淤泥的特殊气息,混合着海水的咸味。
他们遇到几个观鸟爱好者,架着长焦镜头,安静地等待和观察。
李若雨与他们轻声交流,分享刚才看到的银眶鸻雏鸟。
陆沉站在一旁,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他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累了么?”
李若雨关切地问。
“前面有个观鸟台,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陆沉摇摇头,但实际上他的西装皮鞋确实不太适合走这种木栈道。
李若雨似乎看穿了他的勉强,微笑着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双折叠平底鞋。
“总是有准备。”
她笑着说。
“换上吧,虽然可能大了点,但总比高跟鞋舒服。”
陆沉惊讶地看着她:
“你随身带平底鞋?”
“工作的习惯。”
她眨眨眼。
“总是要做好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
换鞋后,陆沉确实感觉舒服多了。
他们继续沿着栈道前行,李若雨不时指给他看各种有趣的生物:
躲在树叶后的树蛙,在水面上划出涟漪的水黾,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鸟类。
夕阳开始西沉时,他们走到观景台。
这是一个半圆形的平台,伸出海面,提供270度的海景视野。
不锈钢雕塑《风之翼》立在观景台中央,它的设计模仿了鸟类的翅膀,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属光泽。
雕塑的阴影在地面拉得很长,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正踩着影子玩跳格子。
他们的笑声清脆悦耳,为这黄昏时分增添了几分生机。
“帮我拿一下。”
李若雨忽然塞来帆布包,踩着高跟鞋站上雕塑基座。
海风瞬间灌满她的衬衫,衣摆猎猎作响像张起的帆。
“若雨!”
陆沉急步上前扶她腰侧。
“太高了。”
她却张开双臂迎向海风:
“记得你写的场景吗?女主角在星轨尽头张开手臂,银河从她指缝流过。”
话音未落,珍珠耳钉突然脱扣坠下,在落日里划出银亮弧线。
陆沉疾步追去。
耳钉在观景台缝隙间弹跳,最终卡在排水孔边缘。
他跪地伸手去够,西装肘部蹭上青苔。
“别捡了。”
她跳下基座拉他衣袖。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却执意撬开格栅,沾满泥渍的掌心托回那粒珍珠:
“星轨里写过的。主角穿越九个星系,就为找回爱人遗失的纽扣。”
晚霞在这一刻烧成绛紫,观光塔的投光灯骤然亮起。
李若雨忽然夺过相机:
“转身,陆沉。”
他依言面向大海。
镜头里他的西装肩线落着彩霞,碎发被海风揉乱,身后是正在点亮的城市星火。
陆沉怔怔望向海平面。
潮声渐响时,她导出照片给他看。
连续抓拍里,他看见自己从紧绷到松弛的肩线,看见无名指无意识摩挲西装扣的小动作,看见最后那张。
他转身望向她时,眼底映着整片港湾的灯火。
“比主编重要的人很多。”
她删除前几张表情僵硬的。
“比如能拍出你最好看角度的我。”
归途的观光车装满星光。
夜幕完全降临,深城湾换上了另一副面貌。
海岸线上的灯光陆续亮起,倒映在海面上,仿佛另一个颠倒的城市。
观光车沿着来路返回,但夜间的景色与白天截然不同。
陆沉低头编辑照片,将那张眼底含光的侧影设成手机壁纸。
李若雨靠在他肩头翻看合同草案,红笔在页脚画了颗小小的星。
“其实他们提的改编方向……”
他忽然开口。
她轻轻按住他嘴唇:
“明天再谈星轨。现在你看。”
指尖指向车窗外,航标灯正划过深紫色夜空。
“像不像你写的那艘迷路的宇宙飞船?”
海风送来远处街头艺人的吉他声,旋律碎在浪潮里。
他想起小说结局的那行字:
【银河终将模糊所有泪痕,唯余相握的体温真实如初。】
观光车缓缓行驶,仿佛不愿结束这段旅程。
陆沉看着窗外闪过的景色,突然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这个夜晚能再久一些。
李若雨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轻轻握住他的手:
“下次再来,深城湾的星空更美。等没有月亮的晚上,我能指给你看银河。”
陆沉点头,没有抽回手。
观光车到站了,但他们仍坐着不动,直到司机礼貌地提醒。
陆沉先下车,然后转身伸手扶李若雨。
他们的手再次相握,这次没有立即放开。
深城湾的夜空中,星星渐渐清晰起来。
李若雨微笑,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海风继续吹着。